第三十三回 香闺内侍女<原作“美女”,从目录改>得信 扮女装书生逃回
富贵五更春梦,功名一片浮云。眼前骨肉也非真,恩爱反成仇恨。休将是非自惹,莫以烦恼缠身,清心寡欲脱凡尘,快乐风光本分。
这首闲词按下。
话表瑞云小姐上得楼来,叫道:“临妆,不好了!贱人呀,此刻祸事降临,还不快来!”临妆正与吕昆在房内着棋,只听得“祸事降临”四个字,唬得他行车走到马上去了,忙忙取起棋盘、棋子,望着吕昆道:“相公不必着惊,待我看看何事就来。”款动金莲,来到小姐房中,问道:“小姐,有何祸事?”瑞云道:“贱人呀,你身居内室,死活不知。适才安福回来,禀知太太,说老爷告老还乡。船已顶了马头,来请钥匙,去开后门上行李。老爷少停就到家了,倘或知道此事,如何是好?那日我原命你送他出去,并非我与他有瓜葛。只因你这贱人贻祸坑奴,祸患不小。趁此老爷未到家时,快快命他早些下楼,叫他出去。言语之中,留心要紧!”你道瑞云小姐为何说这一句话?亦不过暗藏春色,包罗万象。见得那吕昆自从到我楼上以来,我原命你送他出去,无奈你[与]他难解难分,我与他并无苟且。但今日去后,必须要他读书成名,婚姻有分,切不可在人前谈及我家闺阃。虽系临妆不正,到底有关名节。这正是:
再三不用叮咛嘱,尽在低头不语中。
临妆答应道:“小姐请放心,婢子自然把小姐这番言语吩咐于他,叫他谨言要紧。”瑞云小姐不敢在楼上担搁,恐他父亲一时回来,毕竟要去迎接为是,只得下了楼来。
一会工夫,有人禀道:“老爷回来了!”太太同着小姐迎至大厅,只见安老爷坐着八轿,后面跟了几个家丁,打外面进来。有人将屏门开得现现成成,老爷下轿进来,吩咐掩上屏门,笑嬉嬉的道:“夫人!我儿!”太太同小姐接见道:“恭喜相公贺喜爷爷!”母女父子三人见过了礼,分付备酒,晚间接风。众家人也来叩见。
再言老爷同着夫人、小姐回到后边,有人巡过了茶,夫人道:“请问老爷,京中几时动身?因何圣上肯准老爷回来?”安老爷道:“老夫一则离家日久,二来膝下无靠,为了女儿终身大事,日夜焦心。蒙圣上准假回乡,一家团聚。但不知近日女孩儿可曾受过人家的聘否?”谈氏夫人道:“相公再不要说起!为这件事费尽了心机,眼前说的那些人家,也曾发了许多庚帖,不是无才,就是无貌,再不然就是人穷,因此并未定局。相公今日回来,正好商议。在我的意思,人家寒些到也不妨,只要女婿人品出众,或者招赘在家下,却也可以[使]得。”安老爷道:“婚姻大事,不可造次,宜慢慢图之,且自从缓。况且我们苏州地方是人文之地,何愁一婿难求?夫人放心!但不知今岁苏州可有什么新文?”夫人闻得老爷问新文,连连的回道:“我们是女道之家,那里去管闲事?若说新文,没有别的,今年春间听得家下人说:五花街当日吕静书老爷的公子,名唤吕昆,不知为着何事出去,音信全无;他家太太都想出病来了。不知目下可曾回家。”小姐坐在旁边,暗暗心中好笑,又言不出口。安老爷道:“想吕静兄只有一子,若是找寻不着,将来接代传宗,倚着何人?”安老爷想到这只句话上,打动机关,看一看自己的胡须,不觉两目已红:“见得吕年兄有子,尚且不能传宗;我安家将来宗支永绝。”正所谓:
国家有难思良将,人到中年想子孙。
安老正是兔死狐悲,物伤其类。夫妻父女谈些家常,天色渐晚,自然夫人命人摆酒,代老爷接风。老爷次日出门拜客不题。
且言临妆得了这个信,慌慌报与吕昆知道:“老爷今日在京中回来了,小姐叫我送你出去。我想今日万不能够再留你住几日了。”一头哭着,一头说道:“依你是去与不去?”吕昆道:“姐姐说那里话?既是尊府老爷回来了,小生当得趁此机会出去,保全小姐与姐姐的名节。理该如此,何必下泪?我们后会有期。”
临妆见他方巾直摆,难(虽)以下楼,恐人观之不雅。却好有个卖花妇人,有个花篮寄在楼上,取将出来。把吕昆的方巾直摆命他脱下来,并将鞋袜都收在里面。自己取出衣服,先将他头梳起个馒头鬏儿,戴了两股金钗,左右耳上将一对金圈箱将起来,搽烟抹粉,里面穿—件茄花色夹袄,加上件玉色绫背心。下衬件洒花绸裙,悄悄下楼。不知偷了那个姐姐一双半大花鞋,却也合脚。吕昆装扮起来,在镜子里面一看,正是:
无奈蟾宫折桂客,到做调油弄粉人。
吕昆浑身俱是妇人装扮,只有—件不像:走路还是男子形藏。临妆速速教他几步,也会做作起来。临妆见吕昆这双脚,又好笑,又好恼,连开口道:“我有粗词一首奉送。”因口占《黄莺儿》一曲:
元褊阔胖尖,步香闺一溜烟。罗裙低系羞人见,恨当初少年,爱宽松懒缠。花容月貌因他欠,最堪怜;洞房花烛,压损俏郎肩。
吕昆明知是打趣他的,笑了一笑,道:“姐姐有何言语,吩咐几句,小生要告别了。”临妆道:“我家小姐说你去外面,紧紧记着‘有关名节’四字,人前须要谨言。小姐这句话是包罗万象,有多少情节说不出来。你此去,必须要:
早图连里成佳偶,免得红颜叹白头。”
吕昆道:“自然央媒前来说合,姐姐但请放心。”取着花蓝就要动身。
临妆道:“你在路上必须要拣个僻静之处,将身上衣服换了,方可回府。见了太夫人,切不可言及。还有一言奉告:自适君之后,个月以来,至此时身不自由,月水不通,乌云懒整,茶饭少思,想是六甲成胎。这便如何是好?”吕昆听了,吃惊道:“姐姐何不早说?直到今番措手不及,怎么样处?”临妆道:“相公不必害怕,事已至此,只好听天由命罢了。”二人谈心,各各伤感。此刻金乌西坠,天色已晚,慌慌取着花篮,相送下楼,开旁厢腰门,走明巷。好在此刻[那]些丫环妇女听见老爷回来,都到前边伺候。他二人来到明巷,只见外面灯球火把往来,俱是扛抬行李之人。众人也不敢查问。送至后门,临妆泪滴滴道:“相公好生走!言语在心,不可忘却。”吕昆道:“姐姐请回罢。”临妆送了他出门,方才放心。自然报与小姐不题。
再言吕昆离了安府,趁此黄昏月下,正好回家。无奈身上穿了女服,意欲换了服色,才好回去。走了二、三里之地,有一人家,开着门在此。吕昆进来,才放下花篮,里面走出一人,将吕昆拦腰一把抱住。不知吕昆如何脱身回去?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三十四回 女医生盘问就里 假花婆道出真情
词曰:
暮鼓晨钟,春花秋月何时了?七颠八倒,往事知多少?昨日今朝,镜里容颜老。回首叹平生,一场好笑,几个人知道!
这首闲词按下。
话表吕昆一路行来,正欲借一个人家,门里换一换衣服。才进得门来,不想里面走出一人,将他搂抱进去。你道这人家是谁?却是个女医生,姓姜。适才抱吕昆进去那人,叫做钱大,是这女先生的轿夫。这狗头在门房里面吃晚饭,外面点着门灯,他张着有个妇人进来,忙忙将饭碗丢下,走至外面,不由分说抱将进来。在门房内灯光之下一看,果然好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子!这狗头暗起不良,胡拉乱扯。吕昆左右支吾,遮遮掩掩。口中骂道:“狗头,好生无礼!强奸妇女,该当何罪?”
他二人正在此吵闹,里面姜女医听得,不知何事,命丫环掌灯,来至书厅,观其动静。吕昆见厅上有人说话,急急奔出来,站在天井下,见那厅旁边摆着一张条桌,桌上摆着药箱。壁上挂着一扇螺蜔招牌,牌上书“姜一鹤专理女科医道”几个字。再见这妇人,年近五旬,却来得老气,头上青丝,梳得高耸耸的发儿,别了两股簪儿,穿了一件金酱色的紬夹袄儿,玄绸背心儿,系一条白绫裙儿,一双穿穿的金莲,直根直底。只见得:
素服旧衫笼雪体,淡黄罗袜配弓鞋。
你道这个妇人是那一个?就是姜一鹤先生的妻子刘氏,取名连官。当日原是吕静书老爷班中个正生。那年苏州织造府闻得吕府有个女班,要来拣选注册,吕老爷将这干女子俱以打发回去。单留下正生刘氏连官,代他择人匹配,就嫁与本城姜一鹤先生为妻。直至过门不上三年,姜先生得病身亡。目下习他丈夫之业行医,却算得个女科中第一。姜女医见得天井下是个妇人,连连骂道:“钱大,你这大胆狗才,好无礼!黄昏夜晚,将这妇人勾引来家,成何规矩?我是守节之人,不要污了我的名儿,惹外人说我不是。快快将你的东西收抬收拾,趁早出去;该你的工食,过了三天再来领去。”钱大此刻说得哑口无言,躲在门房里面,不敢出来。吕昆见这女先生要打发他的家人,抢上一步进见。自己也不想一想是个男扮女装,望着姜先生就是一躬到地:“尊府这人果然放肆,打发他去的为是!”姜先生见他穿的是女服,行的是男札,心下好不生疑!命丫环取灯,近前一看,道:“我说是那个娘娘,原来是吕相公!真好奇怪!来得正好。”钱大见此刻是个男人,越发没趣,卷起行李,谢过姜先生,出门而去。
女医生命人掩起门来,笑嬉嬉道:“相公一向落在那里?为何这等打扮?一一请教。”吕昆想了一会,无言可对,只得假言道:“自离家下,一向在朋友人家留下会文。只因做坏了文章,那些朋友取女人衣服命我穿将起来,无非嘲笑我的。”吕昆此刻认得姜女医,迈步就走。姜先生道:“相公不必如此,请坐下来,还有话告诉相公。”吩咐命人取茶。
用毕了茶,说道:“相公,我姜医已自明白。相公自然在那些深闺内院被人家留住,不得出来,故而今日是这等打扮。我想偷香窃玉,也是才人所为,却也无妨。但不知落在那家?可以说个明白,包你与那人将来两下成就,如若不然,告知令堂太太,只怕悔之晚矣。”吕昆到了此刻,却也难瞒,只得将落在安府小姐楼中,与临妆两下的话说了一遍。把个姜先生都噱死了,将头摇了两摇,道:“相公真乃色胆如天!想那安瑞云小姐,比不得等闲人家女子,倘被他令堂太太知道,便怎么处?”吕相公道:“今日乃是安老大人回家,开了后门,起那些行装。趁此机会,只得扮做卖花之人,不期又遇先生。倘若见了家母,切不可言及。”
姜先生细想:他令堂连日病在垂危,我若不指点他作速回去,见他令堂,岂非不义之人?忙向吕昆道:“相公,非怪我多嘴。自从你出门之后,府中老太太朝思暮想,问卜求签,总皆不灵。连日不瞒相公说,是我在府上代老太太诊脉;脉息沉细,看来此病皆由相公起见,快些回去,或者托天侥幸,也未可知。”吕昆听得这一席话,蹬足捶胸,泪如泉涌。只才是:
养子不能依膝下,反教老母病思儿。
吕昆一阵昏迷,跌倒在地。不知怎样回家见母,且待下书接讲。
第三十五回 吕昆回第家人喜 鲍氏闻儿病体痊
词曰:
叹人生虚度,费尽心机无了。任你巧语花言,只恐阎君自晓。瞒心昧己天不饶,祸到临头休恼。世间万般忍为好,不贪不恋为高。
这首闲词按下。
话讲吕昆昏倒,一会苏醒回来。女先生见他悲伤,慌相劝道:“相公休得如此!你回去只说如此如此,再看老太太病体如何。”于是代他换了衣衫,道:“相公且请放心,安家小姐与临妆姑娘二人的大事,掌在我身上。只要令堂太太好了,其事不难。”吕昆道:“这等,拜托、拜托!”姜先生送到外面。命人关了门户,按下不题。
再言吕昆一路来到自家门首,只见大门紧闭,里面众口嚣嚣,都在那里谈他不是。内中有人说:“老太太就在今晚明早,不知我们家相公那里去了,无踪无迹!披麻执杖,靠着何人?”吕昆听得明白,忍不住两泪交流,探手扣门。有人知道是他的口气,众人开门一看,不觉大家惊叫道:“相公家来得好极了!快些进来。”有人先进来报信。
此刻鲍太太房中许多丫环妇女在此伺候。点的是通宵红烛,厢檐下摆着五六个风炉,都炖着饮食之物。老太太睡在床上,哼声不止,低低叫道:“吕昆儿呀,为娘的养你,指望你接代传宗,香烟祭祀。记得你爷爷临终之时,扯住我的手道:‘夫人,待我死后,早些代孩儿娶房媳妇,生下个孙儿,那时我在九泉之下,也得瞑目。’不想今日有负老爷之托。到不如早辞阳世,以免红尘之苦。只是一件:
膝下无儿实可伤,将来枯骨葬山冈。
黄泉愧见先夫面,事到头来叹子亡。”
可怜老太太瞳人反背了几个月,浑身疼痛,往日还用些茶饭,今日连茶水都不吃了。有一个侍女说道:“白白的我们早晚伺候了几个月。若是服侍得好,我们还有个幸头,若有些高低,我们前功尽弃。”
正言悲叹,有人报道:“相公回来了!”众女子只听得“回来了”几个字,一个[个]心中惊讶,忙忙出来观看。好一似:
久旱逢甘雨,他乡遇故知。
众人道:“相公,你这一向落在那里?可怜把个老太太活活的都想杀了!”他们在堂屋外面说话,房中有人说:“不好了,你们快些来,老太太厥过去了!”吕相公放声大哭,进得房来,慌慌到床跟前,叫了几声“母亲”,并不见答应。可怜老太太双目紧闭,一阵昏迷,手足俱冷。
一会工夫苏醒回来,有人取了开水,灌将下去,定一定神,说道:“老太太不要如此,相公回来了。”老太太那里肯信?吕昆坐在榻上叫道:“母亲,果是孩儿吕昆回来了。”老太太只得用手摸了一摸,道:“畜生呀,你去得好受用,今日从那里来的?”吕昆道:“孩儿离家两天,母亲为何只等光景?”众人说:“去了三个多月,还说去了两天,怪不得过得快活,连日期总忘记了。”吕昆道:“前日出门,遇着一位道人,斗笠棕鞋,身背胡芦,手执拂尘,请我到一座深山僻坞之中,同那道人下了一局围棋。那道人还要请下第二局,孩儿恐母亲在家悬望,故速速回来。不知母亲患此大病,孩儿有失甘旨,一大罪也。”太太闻得此言,道:“我儿莫非遇见仙人了?”众人道:“仙家岂可轻易遇见的?”老太太道:“你们这干人那里知道?昔闻王子去求仙,修得丹成入九天;才到山中方七日,回来世上几千年。这都是古人有的事。也是我儿道缘福浅,若是守到功成日满,来度为娘的也好,何必急急的就回来?”众人说:“相公既然如此,把那些仙果仙桃带些回来,与我们吃吃也好。”吕昆此话只瞒得一时,不能瞒得一世。所怕的母舅明日前来,无言可对。这一些话都是姜先生教他说谎的。
此刻老太太听见公子遇了仙人,不觉的病体渐好。忽然望见灯光闷闷,忙问道:“你们点得油灯在此么?”众人说:“点的是蜡烛。”有人将烛台取近前,太太眼中越觉亮光陡现。老人家心下生疑,犹恐不是公子,用手将公子的手细细一摸。你道是何缘故?原来吕相公手心上有肉印一颗,昔日相士代他看相,说此手将来必得高位。老太太摸着肉印,心中大喜道:“我那一处不打发人寻你?”真乃是:
踏破铁鞋无觅处,得来全不费功夫。
慌问道:“我儿,可曾用过晚膳?”吕相公回道:“尚未。”吩咐家人收抬晚饭相公吃。相公用毕晚膳,老太太将这干守夜辛苦的人,命他们去安睡不题。
次日天明,鲍舅老爷前来看老太太的病,才到门首,有人说道:“回舅老爷,大相公昨晚回来了。”舅老爷听得,气冲冲走进门来,要责吕昆。不知后事如何?且听下书再为分解。
第三十六回 鲍舅硬自作冰人 吕府偶然遭回禄
词曰:
牛前马后为儿孙,龙争虎斗乾坤。战尘摩擦英雄老,杀气薰蒸日月昏。千载几人传后代?百年何处吊精魂!孔明若晓其中意,高卧南阳紧闭门。
按下闲词,言归正传。
话表鲍舅老爷怒气冲冲走进,吕昆尚未起来。有人到书房中来请,说:“舅老爷来了。”吕昆心下暗想:“丑媳妇难免见公婆。”慌慌起来梳洗,到得老太太房中。舅老爷一见吕昆,连连就骂:“你这畜生,丧尽良心!你这些时往那里去的?丢下你母亲倚门而望,想得你九死一生。我只说你途逢不测,今日也回来了么。”慌命人取家法过来。太太道:“兄弟不必如此,你外甥遇了仙家,请他下了一盘棋,担搁两日。且喜今日回来,不要责备与他罢。”舅老爷见太太护短,心下暗想:仙家无影无踪,岂能得见?定然是在那青楼楚馆贪恋烟花。“姐姐若不早早代他娶一房媳妇,只怕将来他流荡难收。”太太见说,道:“我已久有此心,无奈高低不就。既如此,拜托贤弟罢了。”鲍舅道:“依兄弟看来,昔日做过兵部职方司季维嘉年兄的令爱,真乃姿容雅淡,体态端庄,又且门楣相对。等兄弟去求一庚帖前来,送去合婚。若能八字相对,岂不美哉?”当日太太就把只桩事托了舅老爷,自然鲍舅回去,择日往季府求亲,这且不言。
再说吕昆暗暗沉吟道:”那个要你代我做媒!说什么季家女子:
任他国色天姿貌,怎抵区区心上人!”
吕昆并不要季家千金,恨不能有人去安府通媒送信方好。无奈不敢明言。正在书房愁闷,忽然姜先生求代老太太看病,有人取了书本,将两手脉的好完,连连的说道:“恭喜太太贵恙全愈,只用调理为主。”老太太道:“实不相瞒:小儿昨晚忽然回来了,因而老病消减。”姜先生故作不知。有人到书房将相公请来,见过了姜先生,先生道:“恭喜相公:老太太病症全无,将来是要吃相公的喜酒。但不知相公落在何方?请道其详。”吕昆将遇仙的话说了一遍,二人目(日)会其意。姜先生辞了太太,吕相公相送。出至无人之处,连连作揖道:“所说之事,一定拜托,将来重谢。”姜先生道:“相公说那里话!自古道:谋事在人,成事在天。况且婚姻大事,又非等闲。但安老太太为人有些古直,为这小姐费尽多少心机,高低不就。若是尊府,理该可以相配。但不知他的意思如何?一有好信,自来道喜。”吕相公道:“要求先生上心些。但我母舅有言,要往季兵部家求他千金的庚帖。若还他来在先,有些不妙。”姜先生道:“不必费心,我自有道理。”言毕,姜先生告别而去。
再言老太太的病渐渐一天好似一天,拣了日期,还福犒赏众人,专等舅老爷送庚帖前来,代相公定亲。
一连过了月余。那一天,舅老爷专为此事往季府中去,见了季维嘉老爷,二人施礼,分宾坐下。家人倒茶已毕。季老爷道:“年兄前来,必有见谕。”鲍老爷道:“非为别事,而今特来与令爱千金为媒。”季老爷[道]:“是那一家公子?”那鲍老爷道:“就是舍甥吕昆,与年兄尊府门楣相配。欲求庚帖,愿订丝萝,不知意下如何?”季老爷言:“大喜!”随即开了庚帖。鲍老爷告别,来至吕府,见了老太太;恭喜老太太,命人送至命馆合婚,并无违碍。鲍氏老太太拣选吉日良辰,打造首饰。府中张灯结彩,准备次日行财下聘。
忽然到了半夜,只见火光顿起,赤焰飞腾。你道是何道理?吕府中原打点次日行财下聘,头一天家中办酒,预备亲戚前来恭贺。只因厨房接着柴房,取柴的人不小心,掉(吊)下火星在柴房内,仍将门户闭上。只到了三更时分,庖厨的人辛苦了,收拾安睡,预备明日起早请人。都已睡尽,内中只有一个打杂的尚未安睡,在此收拾菜蔬。忽闻见有些烟火之味,原来吕府柴房在一边,锅屋又是一边,这个打杂的人开门一看:只见锅屋火光通天,连连喊叫。众人都已起来,也有寻鞋子的,也有摸不着裤子的,也有去卷行李的,众人唬得魂不附体。内中有一人听见走了水,急急的起来,浑身上下一丝俱无,顺手取着面荡锣,打厨房里面一直敲到前边火巷里来。
此刻老太太在内室里,将那些珠宝首饰一件件配合,装在书匣里面。伺候的丫环妇女也有睡的,也有在此服侍的,并不知家下失火。只听得荡锣敲得响亮,又有叫喊之声,老太太道:“是那个狗才,这等三更半夜如此高兴,岂不惊了邻居人家!”连连吩咐道:“你们出去看一看,是那一个敲荡锣,查明了回话。”
有一位大娘领了老太太之命,取着烛台,走将出来,口中言道:“又是那一个吃醉了,在此胡闹?”忽然抬头观看,只见天都是红的;慌将旁厢腰门开了,只见一个赤身露体之人,手里拿着面荡锣敲着,口中喊道:“不好了,快些救火!”才走到腰门跟前。只个妇人见他上下精赤条条,不好近前,忙忙进来报与老太太知道,可怜老太太一唬,连连言道:“罢了,罢了!想我家世代行善,却也不应遭此祸事!这是那个狗才不小心坑我?”
只道喜星临吉地,岂料灾殃又降门!
老太太一急,朝后一仰,跌倒在地。众丫环仆妇一齐上前搀住。不知老太太性命如何?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三十七回 季兵科为女扫兴 安国治盘问临妆
词曰:
归来重整旧生涯,消酒柴桑处士家。草庵儿不用高和大,爱清标岂在奢华。纸糊窗,柏木榻,挂一幅[长]条画,共几枝得意花,自烧香,童子烹茶。
这一首闲词按下。
[话]表那老太太听得此言,跌足捶胸,放声大哭。众人劝道:“这也是天意如此,老太太不必啼哭,查点要紧东西为是。”
此刻,府中男妇大小也有睡的,也有未睡的,被那人荡锣一惊,总扒起来了。各人搬的搬,抬的抬,各人抢各人的东西,意欲开了大门,各人搬物。老太太吩咐:不许开门,把大门锁了,让他烧。惟恐开了门,怕的趁火打劫。众人见老太太吩咐不许开门,到锁了门,心下着急。都是府中的家生子,又不敢怎样,也只好听天由命罢了。太太命公子将那些要紧契纸查在跟前,其余的东西概不搬动,同着公子与那一干丫环仆妇总在前面听信。
只烧得势如破竹。吕相公心下暗暗的道:烧得好!烧得好!你道是何缘故,见此光景,还说烧得好?吕昆心下有个病:若不是今晚有这一场大事,明日行聘到了季府中去,万万不能挽回。所以心下如此。但凡人家遭大数大劫,原是天意,非人力所能,若论吕府为人,却不该如此。只见起造房屋之日,火星举事,一定难免。
此刻,外面各文、武衙门水龙、水炮,火搭、火勾都在此伺候,无奈墙垣坚固,又且高大,不能上去;再者大门不开,南北两街行人如蚁,那里挤得开去!只烧到东方发白,清曙将明。亏得本府中水缸又多,人手又齐,抽水的抽水,救火的救火,一时火已救息;不过烧了一进厨房。后楼外救火的官员见火已息下,各人回去不题。
再言府中众人清早起来,将搬动的东西仍然各归原处。开了大门,清理火场。鲍舅老爷今日换了新鲜服色,来做保亲。才进大门,有家人说道:“舅老爷为何此刻才到?昨晚府中险些烧得瓦解冰消!”舅老闻得,吃了一惊,道:“有这等事?_我还不知道。”连连从外面进来。鲍氏老太太一见,说道:“兄弟呀,你姐姐家下昨夜险些都被火烧尽,你难道不知么?”舅老爷道:“是那里起的火?”有人回说:“是厨房里面起的火,烧坏了厨房后楼。”舅老爷说:“且必先拣选吉日,答谢火神要紧。此刻托天侥幸,平安一也;二来早些将聘礼行到季府中去,再作道理。”老太太道:“兄弟,再不要说起行礼。想季府这个女儿,八字也不见得,才要过礼,婆家就失火;若是娶他家来,被他这个铁扫帚还要扫得干干净净。依为姐的看来,今日家里乱遭遭的,却也来不及,只好去回他家一声,再拣选日期便了。”老太太这几句话,正中公子心怀,暗欢喜道:“若不是这个坐等,几乎误了那安小姐的大事。”要知婚姻事非可勉强。季家小姐原与吕[昆]无缘,不过是鲍舅在内撮合做媒,那里晓得不是婚缘。正所谓:
万事不由人计较,一生都是命安摆。
鲍舅老爷只得往季府,前来回信。见季府中张灯结彩,香花灯烛齐齐整整,脸上却也没趣。有人见保亲老爷前来,连连相请。季维嘉老爷出来相迎,二人到书房内,行了礼,坐下,命人巡茶。季老爷开言道:“令亲府上事情,想已完备了。此刻还不见到来,不知何故?”鲍舅老爷道:“舍亲家下昨晚遇遭回禄。本应今日行聘到府,奈此刻匆匆不及,故尔小的前来奉覆。稍缓几时,另择日期便了。”季维嘉今日一头的高兴,备了多少盛设酒席,请了多少诸亲六眷,在此等候,要看吕府的聘礼。被他这几句话说得冰冷,只得将众友辞了去,收了灯彩,一场扫兴。鲍舅老爷告别,也自回家。
再言吕府中拣了吉日,谢了火神,命人买了砖瓦、木料,不上一月工夫,将厨房后楼起造完工。自然季府中行礼下聘的事慢慢冷淡下来,另择日期,按[下]不题。
再言安国治老爷告老回家一月有余,无事在家看书散闷。那一天偶然向着夫人、小姐闲下谈心,说道:“老夫自从到家以来,并未见女孩房中的[那]个临妆丫头一面,往那里去了?”你道临妆为何不下楼来?只因六甲怀胎,有孕在身,因此难见老爷、夫人,只有小姐明白。此刻老爷问起他来,小姐无言可对,暗暗恨道:贱人呀,贱人!你干得好事!如今我爹爹问你,叫我如何回答?只怕盘出那当日根由,好教我:
一日汲尽湘江水,难洗今番满面羞。
老爷望着夫人,只管问临妆长,临妆短。谈夫人说道:“这一向却不见这个丫头到我跟前,不知是何原故?”便问安瑞云小姐道:“我儿,你房中的临妆,为何不见他下楼来走走?是何原故?”小姐顺口回道:“爹爹、母亲有所未知,临妆这些时有些病痛,故尔不得下楼。”安老爷道:“原来如此!你爹爹昔日为太医院监院,那些本草药性脉理,件件皆知,任他百般病症,无一不晓。想临妆这孩子家,无非吃了荤酒面食,好睡贪顽;纵然有病,也不过是感冒风寒。待为父的上楼代他看看脉。”
任他纵有蹊跷疾,一剂(济)须教百病消。
可怜小姐听得爹爹要上楼代他看脉下药,吓得战战兢兢,魂飞魄散,心下暗想:若是爹爹看出他是喜脉,便怎么处好?谈氏夫人望着安老爹道:“相公不闻:庐医不自医?虽系相公昔日做过太医院,能知药中之性,到底还要斟酌,惟恐用错了药,岂不误了这个丫头?”老爷那里肯依?执意欲要同着夫人、小姐上楼去代临妆看病。未知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三十八回 修《纲目》九重下诏 接圣旨错听讹言
词曰:
六代瓜分世界,五胡扰乱中原;约模三百有余年,几度交锋屡战。马过生灵齑粉,血流河洛腥氈,耳闻犹自不堪言,何况当前眼见!
闲词按下。
话表安老爷主意已定,同着夫人、小姐欲到楼上,代临妆看病。小姐未免提心吊胆,浑身抖战。
忽有家人来报说:“老爷,圣旨下了,请老爷接旨。”安老爷听得圣旨到了,暗暗沉吟道:“老夫告老还乡未久,不知圣旨到来有何事故?”只得命人开了正门,摆齐香案;换了冠带,至大厅前来接旨。此刻夫人、小姐放心不下,都躲在屏风后,窃听圣旨为着何事,只怕的抄家。老爷在厅上等了一会,并不见动静。又有人报道:“圣旨已到,在府堂。只因钦差官途中坠马,跌伤左足,命苏州知府开读。请老爷快些去。”安老爷着实心疑,只得命人打轿,赶至府堂而来。谈氏老夫人家下随即命人前去打听信息按下不言。
只见忽然又来了一位官长,缠宗的大轿,跟着家人而来。你道这位老爷是谁?昔日曾为兵科掌印,姓安名国栋,恰是安国治老爷的本家。到得府堂,专候开读。柳太爷接着圣旨,站立居中,口称圣旨已下,跪听宣读:
诏曰:据宫保大学士蔡治方条奏纂修《历朝纲目》一折,查得《纲耳》一书,原国家最要。朕自临御以来,查阅鉴书,自前代由今,未行修辑。该科道御史等官身任监司,并不具奏,伊等殊负朕心,藉图安享,有惭重任。今大学[士]所奏甚明,事诚剀切。着原任兵科掌印安国栋驰驿来京,会同科道九卿速行办理。钦此(哉)谢恩。
安国栋老爷山呼谢恩。请过圣旨。
柳太爷将二位大人请入私衙,行过宾主礼,献茶已毕,柳太守言道:“二位大人职列仙曹,且出责族一门,可谓难得。”又望着安国治道:“但不知大人此来,所为何事:还是关切兵科大人?还是另有见谕?”安国治老爷道:“只因家人报说圣旨下颁,故尔前来。”柳公道:“原来大人错听了,只是报事者未曾探得的实。今日可谓幸会!”安国治望着安国栋道:“愚兄本该在此奉陪,只因有些俗事未完,明早候送起程便了。”安国栋道:“既是兄长公冗,可以请回。”柳太爷再三不依,望着二位老爷道:“钦差大人现在公馆,况且坠马伤了左足,卑职已命人备了酒,何不屈二位大人代做半主相陪,不知可否?”二位老爷心下暗想:本欲不去,无奈本府公祖,不好意思,只得坐了。不一时,请到公馆前来见过了钦差。随后柳太爷已到,命人送了抬盒,分付摆酒。柳太守道:“卑职今日无非一杯水酒,要求三位大人畅饮一杯。”三人说:“不敢!”言毕,大家坐下。上酒的上酒,上肴的上肴,四人饮至下晚,各人告别回去。次日,安国栋老爷拣选吉日,准备行装,同钦差大人一同进京不表。
再言安国治老爷别了钦差与柳太守,各自回家。谈氏老太太与小姐在家不放心,正欲再叫人打听,忽见老爷进来,酩酊大醉,除去了冠带坐下。丫环巡茶已毕,谈氏夫人道:“相公,为何如此大醉?但不知圣旨所为何事而来?”安老爷道:“圣旨非为别事,诏的是本家安国栋,纂修《历朝纲目》。蒙本府太爷留下官陪宴,故此醉了。”谈氏夫人先前不明白,故此家下惊慌。听得老爷所言,方知是家人讹传,心下欢悦。命人摆下晚膳,老爷又用了几杯,把临妆的事竟忘却了。夫人见他大醉,命人掌灯,送老爷先去安寝。
再言瑞云小姐早间听他爷爷要上楼去代临妆看病,此刻连晚饭唬得都吃不下去。勉强用了些,太太命丫环掌灯送小姐上楼安寝,不知小姐上楼与临妆如何主见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三十九回 瑞云逼婢要清身 临妆别主欲自缢
词曰:
听讲《史记》书中事,再表言官笔下文:跃马横枪夸猛将,铺谋设计羡文臣;文添秀士经纶志,武助英雄战斗心。宝剑重磨光射斗,金钟再撞响穿云。知心君子休心困,更听新文接旧文。
这首闲言按下。
话表安瑞云小姐上得楼来,临妆已用过晚膳。小姐道:“早间老爷要来代你看病,多亏圣旨下来,打了一天的叉。明日定要上楼,你该自己早些打点打点!”临妆说道:“婢子并无主意,要求小姐的妙策,救我性命。”小姐道:“贱人呀,你自家不害羞,反叫我救你性命。我又不是医生,却便如何救你性命?”小姐在临妆上下一看,见他这个样子,却也难看。你道为何?他已经有了四五个月身孕,难道还看不出来?只见他:
胸前两乳高高起,罗裙八幅马门开,
看来目下容颜改,全然不像女裙钗。
喜的是一件,人并不见瘦,养得红端花色。小姐又好笑,又好气,连连骂道:“你这贱人!当日你的胆太大了些,以致有今日。到是今晚早些寻个死罢,你不要带累我。”临妆再四哀求小姐代他想个良方。
小姐左思右想,回到自己房中,开了书柜,取了一条汗巾,一张纸刀,笼在袖中,走到临妆房内,说道:“今有两件东西送你,听凭你走那一路。”说罢,递与临妆小姐。又道:“并非我狠心逼你,如今要各保名节。”临妆见这两件凶器,清滴滴眼泪犹如泉涌,望着小姐道:“总是我临妆不是,有累小姐。小姐请自回房,婢子自有道理。”小姐却也不忍在此看他寻死,转身回房,掩上房门,心下骂道:“吕昆,你这丧心贼子!读书人你妄行妄为,干出这样事来,将我丫环活活送了他的性命,也未必能个放你!”正是:
你欲害人人害你,冤冤相报几时休?
小姐此刻也非有(好)意逼他,亦是出于无奈,再言临妆见小姐回房,一人独坐房中。若是往日,还陪着小姐说些闲话;自从那日留下吕昆,小姐并不把他作人。只因吕昆去后,每晚独自一人,却也冷冷清清。独有今晚凄惨,望着自己胸前摸了几摸,不觉泪下,口中骂道:“吕昆,你这贼子,害得我死的好苦!是你这个冤家,留下这条祸根,你竟付之不问。可知我的性命在于顷刻?可怜奴是个双身之鬼,焉能与你甘心!我与你前世冤家,谁知你:
全然口应心不应,言语从无半句真。
名虽夫妇非夫妇,姻缘簿上挂虚名。”
临妆低低的哭了一气,开厨柜,将些衫裙首饰取出来,穿的穿了一身,戴的戴了一头,正是满头珠翠,遍体罗衣。你道他是何原故?他怕死后将只些东西便宜了别人,故尔都穿戴起来。哭[哭]啼啼,欲寻自尽。
先取起刀,只见锋芒相似。心下暗想:刀上死,不得个全身。只得放下。又取了条汗巾在手,连连叫了几声:“汗巾呀汗巾!我临妆与你无仇,为何今日我命送在你手?”又叫道:‘吕昆呀吕昆!我那一天临送你出门,何等样嘱付你?到家千万托出一个心腹上的人,到我们这里来代我家小姐为媒。那时我家小姐与你成就了百年好事,我临妆今日不至暴露。你回我:不必忧虑,你回去自然着人前来。谁知道:
鱼沉海底无消息,雁阻河山信未通。
越等越无音信。定然是又在那一处贪恋红裙,忘却了山盟海誓。似你这等丧心的人,独不闻:明有王法,暗有天理?何曾见做坏事的没有报应!你既读圣贤之书,必达周公之礼,焉有停妻再娶,任你胡行?你虽奸狡浇漓,却怎逃得皇皇天道?想我今番无辜而死,一点痴魂,岂能得散?定然前赶幽司,哀求对案。”
只哭到二更时分,窗儿外面蒙蒙细雨,淅淅风声。看着一盏孤灯半明半灭,一阵心酸,言道:“吕昆呀,我记得那一天会你之时,满天星斗;到今朝,是这等喷沙细雨,教我好不悲伤!”又想道:“他的言语其实温存,料不是个无情之辈。定然托不出个心腹上的人来,所以担搁。只怕你那里人欲来时,我这里命不待矣。”连取了一幅花笺,泪汪汪写了几行情辞,留别吕昆。上写着:
自接君颜,方将百日,情思旧事,揾泪酸心。妾与君偕连理,虽属苟且,已订终身。不料鱼沉雁杳,月老无音。妾今身怀六甲,已经五月。家主怜身苦楚,意欲亲视诊脉。倘事发觉,妾身难保。与其暴露于后,不若短见于前。妾今捐躯忘身,以保小姐清节。妾死之后,速速托媒下聘,六礼须周,无使白头相叹。君家有情,念苦命临妆身终非命,亲至荒郊,烧一陌之黄钱,奠之清酒。君情既有,妾便心灰。呜呼!纸上痕斑,伤心泪渍;临别赠言,留为清照。
又题诗一首道:
别时容易见时难,泪痕新旧未曾干。
可怜一个痴情女,化作幽魂梦里还。
写毕,折将起来,放在桌上;把手帕拿在手中,欲寻自尽。不知生死如何?且待下回分解。
第四十回 写情词留与薄幸 延岁月思想偷生
词曰:
八字生来命所该,多因年月日时排。胸中虽抱惊人术,腹内常怀将略才。伊尹乐道耕莘野,太公独守钓鱼台。二人俱有经纶志,所谓时乖运未来。
按下闲词。
话讲临妆说长道短,低低啼哭,其实伤心,欲寻自尽。小姐听得暗暗啼哭,走至灯前观看:见他满头珠翠,浑身衣衫穿得前跎后跎,小姐说道:“这是何意?”临妆回道:“小姐有所不知:我将这些衣服首饰丢下来,便宜他们,犯不着,故尔都穿戴了去。此刻小姐来得正好,婢子有一事相求:拜托小姐将这幅花笺留在小姐身边。想那姓吕的故虽目下不能与他见面,也是婢子该应与他有数月夫妻,看来奴前缘浅薄;以后有人前来说媒行聘,小姐与他地久天长,同偕琴瑟,只求小姐早晚在他枕儿边、席儿旁方便一言,叫他:
过节逢时三奠酒,寒食清明一柱香。
若还念我双身苦,情热何妨哭几场!”
小姐被他这些言语说得伤心掉(吊)泪,连连把他写的花笺取了。一看其中话言情节,果然凄惨,望着临妆道:“非怪奴家心狠,也只因事在危急,出于无奈。想你死后,我的性命却也难保。”临妆道:“小姐千金之体,休要轻身!又道说:一人做事一人当。岂肯连累小姐?”
在此说话之时,已有三更。临妆哭啼啼道:“此刻已是时候了,小姐请回房安睡罢。若是在此看见婢子自尽,不但心下不忍,反恐吓了小姐。”小姐道:“你还有何未了之事?说与我知道,待我与你料理料理。”临妆道:“小姐不言,婢子却也不敢说。婢子还有一事:若是我在日,我的爷娘逢时过节还有我烧钱化纸;如今婶子死后,可怜他二人是个无主孤魂。小姐念我服侍一场,将来舍他一陌纸钱,也是小姐的功德。再者赏我一口棺木,也是婢子在小姐跟前一世辛苦。那时婢子在九泉之下,感激不尽。”言毕,取灯送小姐到房门口。正是:
流泪眼观流泪眼,断肠人送断肠人。
候了小姐进房,自己回来,关上房门,那里舍得就死?如醉如痴,似梦方醒,坐在房中呆呆的想道:蝼蚁尚且贪生,为人岂不惜命?纵然明日老爷、夫人知道,再作道理。又想了一会,连着衣服昏沉沉睡去。正是:
得醉须当醉,愁来且解愁。
不言临妆睡去。再言小姐回到房中,有些害怕,关起房门,坐到天色大亮。心下暗想:大概临妆已作去世人矣!连连道:“丫头呀,你在阴曹地府,不必怨我。你说的话,一一我自依你。再者暗中请几个高僧超度与你。”自己开了房门,到得临妆门首,站立一刻,用手推推房门,闩得紧紧的;只听得里面微微呼声不止,连连敲门。临妆惊醒回来,已是天色大亮,忙起身开了房门。小姐道:“你为何不肯去?想来是要逼我死了!”连连取把刺刀,意欲自刎。临妆将刀抢下,连汗巾收过一边。小姐见事不谐,惟恐楼下有人上来,反为不美,只得回房。梳洗已毕,下楼。临妆随后将身上衣服、首饰除下,收将起来。
再言小姐下得楼来,见过老爷、夫人,安老爷道:“昨晚下官酒醉,忘了大事;今日趁早上楼去,代临妆丫头看病。”太太道:“慢些,且等他们楼上用过早饭,方可上去。”有人回说:“送过早饭上楼,想已用毕。”老爷道:“看病要早,得其清气诊脉,方得病源。”忙忙起身,欲代临妆看脉。不知后事如何?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四十一回 老兵部关心侍女 姜女医<原为“姜一鹤”,今从目录改>舌辩鬼胎
词曰:
世上生灵作孽多,功名富贵反成魔。常怀忧国忧民志,不见康衢击壤歌。仗剑提刀争世界,施谋设计夺山河。白头钓叟秋江上,笑指[沙]鸥下碧波。
按下闲词。
单讲安老爷用过早膳,正要上楼代临妆看病,忽有家人来禀:“太太,外面姜先生来了。”老爷问夫人道:“那个什么姜先生?”谈氏夫人道:“老爷有所不知:这姜先生原是当日吕礼部家打发出来的一名女戏子,嫁与东城姜一鹤为妻,他的丈夫是个医生;只因姜先生作古,目下他在外面行医道,要算得苏州女科的名公,就是我们家下伤风头痛,总是请他。老爷正要代临妆看病,如今姜先生来得正好,托他去看一看,便知端的。”
道言未了,姜先生从外面进来。见过了礼,巡茶已毕,姜先生道:“恭喜太太与小姐!但不知老爷几时回府的,医生也没道喜。”太太说:“多谢先生!先生今日来得正好,省得我打发人来相请。”姜先生道:“但不知太太有何见谕?”谈氏太太道:“不是别的,就是小女房中的临妆丫头,这一向未曾见他下楼,昨日问我女儿,说他有些病痛。昨日我家老爷就要代他看看,只因要接圣旨,打了个叉;今日才要上楼,有人报说你先生来了。如今就拜托先生上楼,代他看一看脉,是何病体。”说罢,命小姐同姜先生上楼,太太同老爷在楼下等侯。
一会来到楼上,小姐道:“临妆,姜先生来了,快些出来。”临妆听得姜先生来,连连迎出房门,叫了声:“姜先生!”姜先生道:“临妆姑娘,有何贵恙?请道其详。”小姐说:“请先生房中坐下领教。”姜先生坐下,临妆倒(道)过了茶,说道:“请教先生:我这些时不知怎么,饮食又吃得,睡觉又睡得,只觉得胸膈不宽,
神思恍惚浑无力,一病恹恹却为何?”
姜先生将他上下细细一看,那里有什么病?即便取了书本,命临妆坐下,将他两手的脉细细一看。临妆道:“请教先生:到底还是那一经的病?”姜先生道:“论其理来,你姑娘是个黄花女子,不应有此事;如今六脉和平,胎气甚旺,却是一部喜脉。”临妆陡然将脸一变,说道:“先生此言差了!想我虽系人家丫环侍女,尚且未曾适人,喜事从何而得?”姜先生道:“姑娘不必性急!脉为人之根本,沉细是虚,横浮是火,六脉平和,分明是喜。脉为不语之师,若是看差了,自今以后再不行医。”临妆见他言语跷蹊,脉中有故,只得跪将下来,道:“先生真乃高明!要求先生救命。”小姐羞得满面通红,亦连连下了一礼,道:“故虽临妆不端,亦是我瑞云闺门不谨。如今先生既以见明,拜托先生使一良方,保全我的声名,自然重谢。”姜先生笑嬉嬉道:“小姐与临妆姑娘都不须如此。就是那人在尊府耽搁了数月,我也知道。那一天晚间,有个卖花的大娘在我家下换了衣衫而去,彼时我盘问他的来历,一一都与我说明。我特地前来,正为此:
不须愁闷深忧虑,自得安然保太平。”
小姐听得,望着姜先生道:“请坐一坐,少停就来奉陪。”小姐回房不题。
再言临妆问道:“既是先生会见我的那人,他可保养得好么?今番回去,拜托先生多多致意与他:叫他早些作法前来,免得我与小姐挂念。”姜先生回道:“我自然代你姑娘说道。将来你小姐与你姑娘的大事在我身上,决不有误。”一会,小姐取了五十两银子,送与先生道:“拜托先生将临妆这病除根,将来另有重谢。”姜先生欲要推辞,惟恐说他嫌轻,只得将银子收了,望着小姐道:“若是令尊、令堂问到临妆姑娘所患的何病,小姐不必言语,等我回覆便了。下午时候,自然着人送药前来。临妆姑娘须要用饱了饮食,方可经得住那药性,不可大意要紧。”姜先生别了临妆与小姐,下楼见了老爷、夫人。老爷问道:“请问先生:看出临妆是何病症?”姜先生道:“说来到也奇怪!若论老爷府上,姐姐跟着千金小姐,深房内室,那有此事?如今据我看来,却是一部胎脉。”老爷听得,大怒道:“我女儿楼中,三尺之童不许上楼,岂有此理!”姜先生道:“老爷不必着恼!若是别的医生看差了,以喜事用药,一来老爷心下不服,二则误了临姑娘的名节。若使外人得知,不是一场笑话?但老爷昔日曾做过太医院,那些医书自然是都看到了的。可知那内科正宗内有七十二样蛊症么?其中有一种虺胎蛊。只蛊起初时只因用了油腻之物,在于露天之中贪凉,受了恶物淫气,始觉乍寒乍热,既而其痞如胎,以至经水不调,精神渐减。故患此症,若看不到,十病只怕九难保全。老爷、夫人不嫌[污]耳,遂听医生讲一个现在榜样,与老爷、夫人听。”
不知姜女医说出什么榜样?如何用药与临妆打胎?一言难尽!再听下回分解。
第四十二回 姜先生有心粉饰 安小姐无奈周旋
词曰:
百瓮黄虀,须了今生事;一缕红丝,须是前生系。人事有推移,尽是天安置。智似灵龟,何尝无灰期?巧似蜘蛛,何尝不忍饥?千年荐福碑,几日滕王记?劝君莫强求,须等时辰至。
闲言按下。
接讲姜医生对安老爷、夫人道:“昔日曾有一人,姓姚,名君瑞,做过一任杭州通判,带了夫人上任,得此蛊症。路过苏州,将船泊在虎丘。苏州名医都请到了,并无识者。那时有人荐与我看,不意此人患了此症,半年有余,还可医治。包了他一个月,医全愈了回去。目下临姑娘看来才起了两、三个月,日子不多,根基未足,还可有商量;若到了一年之后,便不能救了。”安老爷听得,抚掌大笑道:“果然算得个名士医家!但老夫也知道有此蛊症,不知怎生用药,还要请教。”姜先生道:“老爷有所未知:医家传药不传方,教做药遇有缘人。但此症非是那些官药的用法。那年记得还存得有些末药,不知可在否,我今回去找寻,自然着人送来,开明药引。只是一件:太太要吩咐家下人等不可上楼,恐污秽过人,不是儿戏。”谈氏太太连点头道:“拜托先生,早些送来要紧。医好了,定然重谢!”姜先生告别,夫人、小姐相送至腰门。姜先生辞出,上轿而去。
再言太太吩咐丫环妇女:不可在他跟前,等他一人独自用药。看姜先生回来用些什么东西。又命小姐:“你也不可看他用药。我等药来,自然命人送上楼去,与他自煎而服。”众人嘈嘈的说道:“我们的性命也是要紧的,不可上楼去看他。”
不言众人背后之言,再讲姜先生回去,心下想来:“若用煎药打胎,恐怕安老爷认得,反为不美。”合了一方打胎的末药,开了一单:用生苧麻根一把,紫玉簪花叶两片,捣汁,木瓜酒送下。再用净桶一个,糊刷一把,皮纸条不拘多少,等他打下来时,即将净桶封好,送至郊外埋去,永除后患。众人不可私看,看见即得此症,要紧、要紧!”写明,着人将药共单送到安府。家人传送进去,太太打开药单一看,照单将药引准备周全,送至后楼。诸事齐备,又命人送了晚饭,吩咐:命临妆吃饱了,好吃药。
再言小姐命丫环扇着几个炭炉,取将上楼。小姐告了老爷、夫人,回转后楼。门关上,由恐有人前来观看。自己净了脸,改了晚妆,将风炉取到临妆房门首,炖的开水,喂的是莲子糯米粥;各样事都备得现现成成。将自己房内的灯儿吹息,到得临妆这边来,问道:“可曾用饱了晚饭?”临妆回道:“用过了。但不知姜先生的末药是怎么吃法?”小姐将药引所用之物说了一遍。停了一停,外面起了一更,楼下的人且尚未静。
等到更余时分,小姐心下暗想:此刻已是时候了。取了灯,到自己房中,拿了些剪碎的人参,都放在镬子内煎将起来:怕他人弱要脱。将药包打开,倒在碗中,用木瓜酒调成,递与临妆道:“趁热些吃罢。”你道瑞云小姐为何这等小心服侍与他?此刻叫做两人合了—条命。昨晚逼他寻死,也是无奈;今日既有了姜先生的妙药,料想灵效,焉有见死不救之理?况且平日临妆本来为人妥贴,故尔小姐此刻:
亲身服侍煎汤药,权作今朝下贱人。
岂可旁观忍袖手?焉能不救看船沉!
临妆蹙眉苦脸,不肯吃药。小姐见他这光景,说道:“难道比死又苦些?还不快快吃将下去!”临妆道:“多蒙小姐的荑意,叫我如何受得起!”说罢,连忙接过药碗,觉得其味难闻,临妆只得慢慢的用了一半。小姐又冲上些木瓜酒,代他用箸子楼了一楼,候他吃毕,将碗接过一边。
坐了一会,听得外面打过三更,猛然的药性渐渐发了,临妆双手捧着肚腹,咬紧银牙,口中骂道:“吕昆贼呀!你害得我好苦!”只痛得他:
双眉紧皱银牙咬,刀绞柔肠冷汗淋。
伤心不敢高声哭,阵阵犹如烈火焚。
小姐问道:“这会肚中觉得怎么了?”临妆回道:“小姐,此刻好像五脏都开,肝肠碎断。”小姐见他坐不住,只得扶他在床上睡下。临妆只痛得满床打滚。古人有言:生产的女人,阎王面前走一遭,生死就在此一刻。小姐取了些开水与他接接气力,将他扶上净桶坐下。小姐将手搂抱临妆的腰,临妆不觉一阵昏迷。不知生死如何?且听下回再讲。
第四十三回 临妆女胎堕<原为“胎随”,从目录改>轻身 鲍舅爷见聘起怒
词曰:
落日西飞速速,大江东去滔滔。夜来今日又明朝,蓦地青春过了。千古风流人物,一时多少英豪?龙争虎斗为功劳,只落得一场谈笑。
闲词休讲。
且表瑞云小姐将临妆扶上净桶,打开他的青丝,衔在他口内。临妆一阵昏迷,小姐将他一把搂住。没有一顿饭工夫,几阵鲜红,婴儿已落于净桶之中。小姐扶他上床,将棉被倚靠起来,怕的是血污奔心。取了一碗米汤。他定定心,连将净桶糊好。
收拾已毕,不觉天色渐明。小姐开了接门下楼,前来送信。谈氏夫人听得小姐下楼,连起身,开了房门,说道:“我儿,为何起得甚早?临妆吃下药去,便怎么样了?”小姐道:“孩儿听得临妆喊声不止,大概是药性举发;孩儿只得起来问他,已经打下来了。”谈氏夫人听得大喜,命人同上楼来。只见净桶封得好好的,临妆睡在床上,不住的只是哼。太太道:“你小小年纪,怎么得了这样古怪病?要不亏了姜先生,险些儿性命不保。如今平安无事,须要保重要紧!”连忙取灯,将他一看:临妆脸上就像黄纸一样,一点血色俱无。谈氏夫人命人将净桶取下楼来,吩咐埋在花园之内;随即着人上楼服侍。小姐梳洗已毕,暗暗欢悦,平心想道:
不是医生施妙剂,焉得冤家离眼前!
谈氏夫人见小姐梳洗已毕,同他下楼见了老爷,将临妆的事言了一遍。老[爷]大喜:“等得姜先生来,定要谢他!”吩咐取早膳来用。
家人才将点心摆下,门公回道:“禀老爷,姜先生到了。”谈氏夫人与小姐正欲迎接,姜先生已从外面进来,即忙问道:“老太太,昨晚临姑娘服药,可有灵验么?”谈氏夫人道:“多亏先生妙药,已将鬼胎打下来了。”姜先生暗暗笑道:那里是鬼胎?分明是个私孩子!开言说道:“等我上楼,再去复一复他的脉息如何。”谈氏夫人道:“先生请用了点心,再去便了。”姜先生回道:“看了病下来再领。”同着小姐上楼,说:“恭喜姑娘,如今是大事无妨了。”临妆道:“多谢先生!恕我不能起来,多多得罪!”姜先生道<原衍“姜先生道”>:“姑娘不要如此,自己保重!还要避避风寒,产后最是要紧的。等待将来恭喜,一起讨喜酒吃如何?”言毕,同了小姐下楼。谈氏夫人备了点心,在此等候。姜先生用了几个,望着谈氏夫人道:“临姑娘的病已愈,只欠调理,药亦不须再吃。”安老爷在旁边道:“请问先生,可用忌嘴?”姜先生回道:“不用。一切鸡鸭荤腥皆用得;但所忌的是不吃咸,避风一百天。其余无事。”安老爷大喜,封了廿四金,用白封红签上写“微敬”二字,将拜匣收起,命书童送与姜先生,道:“菲仪请先生收了。”姜先生欲待推辞,恐他不喜,只得领了,告辞而去。自然安老太太吩咐家下人调治临妆不题。
只言姜先生离了安府,随即赶到吕相公家下。吕昆正在书房闷闷无聊,心中暗想:我与临妆成合夫妻,不意他身怀六甲。只恐他主人安老伯知道,毕竟拷问根由。那时说将出来,不但临妆要打死了,就是小姐瑞云性命也是难保。正在忧虑,忽然姜先生来到书房,道:“相公为何如此愁闷?莫非想什么心事?”吕相公道:“先生,你那里知道!自从那日到安府出来,已与先生言明。只怕临妆六甲成形,将来必然暴(量)露,连小姐的名身却也不好。所以忧虑。”姜先生道:“相公只管放心。昨晚是我用药,已打下了胎,故尔前来报信。”吕相公听得大喜:“将来若得成就大事,自当重谢。”姜先生此来原是通个喜信与吕相公,并不曾进去见他的太太。连连上轿回去。不想耽搁了月余,吕相公把安小姐、临妆的事时刻放在心头。
那一天,与鲍舅老爷在门前观望,忽见宫灯台盒,鼓乐齐鸣。鲍舅老爷问道:“这是那家行礼?”有人回说:“是兵部武选司季老爷的小姐许配与侯总兵的公子。今日侯府中行聘到季府里去的。”鲍龙光听得,大怒道:“有这等事!常言道:一家女儿吃不得两家茶。既许了我家外甥,又许侯家,这等无礼!”随即传齐吕府家人,同着吕相公,欲要打到季家评理。不知后事如何?且待下回接解。
第四十四回 张寅回家逢故旧 吕昆托友作冰人
词曰:
随地求才,逢花问色,一才一色何曾得!无端说出旧行藏,忽然透出真消息。他但闻名,我原不识,这番相见真难测。莫惊莫怪莫疑猜,大都还红丝勒。
闲词按下。
话表鲍龙光见得季家千金又许配侯府,心下着恼,带了许多家人,同着外甥吕昆,欲要打到季家评理。众人走至半路,忽见前面来了一顶小轿,后面跟着许多行李。你道是谁?却是吏部尚书的公子张寅。只因上年祁家杀死人命,张寅告了游学,带着邓氏、小桃避在南京庄上。过了这些时,渐渐的外面风头息了,故尔今日回来。邓氏、小桃的轿子在前面已经过去。张寅在轿窗里面望见鲍龙光与吕昆,又随着一众家人,不知为着何事,忙忙下轿。吩咐家人押着行李回去,自然伺候邓氏、小桃回府,打发轿钱、脚力不题。
再言张寅赶至跟前,道:“鲍老年伯、吕昆贤弟,匆匆何往?”鲍龙光与吕昆走走行行的,见后面有人喊叫,站定脚步一看,原来是张寅。二人近前一躬,鲍舅老爷道:“老兄满面的行色,那里而来?”张寅回道:“一向游学在外,今日才得回家。但不知老伯同着令甥带着这些家人,意欲何往?”鲍龙光道:“贤侄有所不知:只因代舍甥为媒,聘了季惟嘉的令爱;他今又反择配侯门,许与那侯总戎的公子。你道可有这等事?故此要打到季家去,到明伦堂上同他讲理。”张寅道:“事虽季家无礼,但不知令甥府中可曾聘定?”鲍龙光被张寅只句话问穷了,连连的回道:“只因那日正要行聘,忽然晚间舍甥家下遭了回禄,所以担搁下来,未曾过礼。”张寅道:“可又来了!既是未曾下聘,难以为凭。又道是:一家有女百家求。若是当日受了吕家的聘礼,今又择配,季家他难逃毁赖婚姻之责;如今既未受聘,应当听他择配,不为无礼。老伯独不闻:一丝为定,终身不移?倘若是打至他家,他请问老伯:媒是老伯言定,如今聘礼在于何处?庚帖何存?岂不是自家失礼!”只说得鲍龙光这老头儿:
哑口无言心纳闷,汗流脊背面通红。
须知凡事当仔细,不可执意气冲冲。
张寅道:“依小侄说来,老伯且请息怒,吩咐家人回去,免得自招后累。”鲍龙光暗暗想道:这件事却是自己欠于检点,若不遇见张寅,险些儿做出事来。正是:
路中若不逢张子,惹火烧身难出门。
两个少年后生同着一个老头儿却也不合伙,只得望着张寅道:“老夫家下有桩小事,不得奉陪。明日清晨过来奉侯便了。”言毕,一人回家而去。
再言张寅同着吕昆携手而行,命家人同着空轿而回。二人一路上谈些闲心,到得吕府门首。张寅意欲告别,吕昆道:“既到舍下,焉有过门不入之理?何不请到里[面],水酒一杯,还有肺腑之言动问。”张寅只得同吕昆进来。先见了鲍老夫人,道:“老伯母在上,小侄张寅拜揖!”鲍老夫人道:“一向不见贤侄,今日从那里而来?”张寅将告游学的话言了一遍。
吕相公邀至书房坐下。命人巡茶已毕,吕昆道:“上日外边有个新文,纷纷传说当马快祁中的妻子邓氏与兄往来,杀二命;弟[闻]言旋到尊[府]问候,兄已月余前游学在外。不知此事可是真的?”张寅并不相瞒,连连说道:“此事皆由贤弟而起。只因奉令堂老伯母命,找寻贤弟。不意天降时雨,避在祁家门内,偶遇邓氏相留,两下来往已久。不料祁中回来,杀死二人。内中有个原故:那日愚兄从祁家门内出来,不期遇见黄子方,约我晚间会话。洒席之间,愚兄失言,被他灌得大醉。黄子方瞒着我到祁中家下,却遇祁中回家,被他杀死。还有他家下妇人李氏,亦在局中。祁中杀死二命,当时潜逃。愚兄酒醒,知道失言,连忙走到祁家。见事已如此,只得带了邓氏、小桃,星夜而走,多亏家人张序代我到学,倒填年月,告了游学。次日本府柳公询讯,李连义供称愚兄与邓氏通奸,奉差到舍拘拿。那时只得带了邓氏,小桃避在小庄。今日才得回来。贤弟呀,
若还题起当初事,令你闻言不可听,
任他铁打男儿汉,当局也须胆战兢。”
吕昆听得,将舌头伸了几伸,道:“兄好大胆!莫说是当局,就是说来亦令人害怕。想必那邓二姑娘今日也回来了?”张寅道:“适才前面那两顶小轿,就是他主仆二人。”吕昆道:“既然如此,明日定要前去拜见。不知兄长可能与我一面否?”张寅道:“叔嫂班辈,但见何妨?我正要问贤弟:那时离了家下,落在何方?不知可请教否?”吕昆暗想:朋友相交,必知其心。自古道:
相识满天下,知心能几人?
我与他非一日之交,何妨细谈?连连将在风落院会柳卿云,遇莫六头,所欲不遂,送信与侯韬,到院搜楼,雪洞避难,落在安府藏身,与临妆苟合的话细述了一遍。彼此倾心吐胆,谈至日已沉西,命人摆酒。这才是:
知己客来谈不厌,合心人至话偏多。
酒席之间,张寅[道):“贤弟真乃奇才,有偷天换日之手!若是被那安老年伯知道,不但功名难保,而且性命相关。但不知后来怎生出他的府门?”吕昆道:“幸遇安老伯回府,只得扮作花婆而走。目下与他:
虽然两地分南北,藕断丝连情意牵。
未知与安瑞云可有姻缘之分?还要拜托长兄鼎力一言,代弟执柯,足感高情。”张寅道:“忝在相好,等会过安老年伯,自当极力代为周旋。”言毕,又用了几杯。二人饮至二鼓方散。不知后事如何?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四十五回 安兵部为女择婿 张秀才代友为媒
词曰:
佳人只要心儿俏,思量无不到,从头直算到收梢,不许情长情短勿情消。一时任情颠这倒,那怕旁人笑?有人点破夜还朝,方知玄霜捣尽是蓝桥。
这一首闲言,且自不表。
话讲张寅在吕府,饮至二更方散。有张寅的家人掌着灯球,照着相公回府。邓氏预备了酒席,与张寅噇醉,收拾安寝。次日,准备牲醴谢神,家人道喜。张寅见了学里老师,消假起复,出门拜客,一连担搁了半月。
那一日,张寅特为吕昆的事,到安府前来投了名帖,家人通禀,安老爷见了帖,吩咐请张相公厅上会。张寅进来,安老爷[见]他一表人才,风流儒雅。二人见礼已毕,分宾坐下。家人巡茶已毕,安老爷开言道:“老夫自与尊翁同寅,朝夕不离;近来不觉疏失故交之好。但不知贤侄曾有亲事否?”张寅道:“小侄已有亲事,多蒙老伯关心!”安老爷听得张寅已有亲事,心下暗想:本待要将他为东床坦腹,无奈他已有室家,未便再言。连连说道:“适才老夫所说,就是小女,如今年已及笄。拜烦贤侄有相好的贵友,无论贫富,只要才品兼优,托作冰人月老。但[老]夫只此一女,倘图得一个乘龙之客,后来此身有靠,足感良多。”张寅暗想道:“我正为吕兄谋婚而来。今日安老伯托我择婿,可见他令爱尚未择人受聘,我何不趁此机会撮合而成?岂不为美!”这正是:
留得五湖明月在,何愁无处下金钩?
张寅遂在安老爷跟前一力举荐吕昆。安老爷道:“老夫一向闻得此人,乃称风流才子,但未见其形,不知贤侄可能同他到舍一会否?”张寅道:“既然要会他一面,却也不难,老伯可备下请帖,藉此席中一叙,可以观其动静。”安老爷连连点头道:“此言不谬。”当下计较已定,张寅告别,安老爷一躬送出。
张寅离了安府,一直赶至阊门,已是午饭时候。到得吕昆家下,吕昆见面就问:“所托之事可成就否?”张寅道:“贤弟太性急了!想婚姻大事,又非买卖可比,那里这等容易?”吕昆道:“如今闲话休题,兄长可曾见过那安老儿?有何话说?”张寅[道]:“适才却在安府而来。如今安老年伯要当面一会,还要请教佳作。”吕昆道:“要论做诗赋,不在小弟意下。但不知是几时前去?”张寅见他着急,他偏愈缓,把个吕昆活活急杀。正是:
好事从来不易得,世间无有不艰难。
只些时他俯首低眉,心神不定。[张寅]连连的笑道:“贤弟不必如此!自古道:事宽则圆。且去见了令堂,再作计较。”
二人同至里边,鲍氏夫人道:“贤侄一向公冗,为何不来走走?”张寅道:“只因游学回来,家下俗事未完。今日特地前来请安。适才在兵部安老年伯府中,道及吕贤弟才貌。安老年伯有一令爱,欲小侄为媒。我想吕贤弟尚未婚聘,小侄在安老年伯跟前极力保荐;安老年伯说但闻其名,未见其人,意欲当面一会。故尔小侄前来道喜。”鲍氏夫人道:“既蒙贤侄雅爱,足见兄弟情长。但是小儿轻狂,诸事还要贤侄指教。”鲍氏夫人命人备饭,与张相公用。用毕告辞不题。
再言安老爷将托张寅为媒的话,对谈氏夫人说明。老人家择婿甚急,一刻也不停留。头一天吩咐厨下备酒,洒扫花园伺候,写了两封年家眷侍生的请帖,上写:“翌午涤樽候光,恕不庄启。”差了两个家人,到张、吕两家投请。
张寅接见了帖子,清晨梳洗已毕,正欲动身,邓氏道:“相公,这等清早何往?”张寅道:“昨日安兵部家下了请帖,为代吕家叔叔作媒,请我陪席。”邓氏道:“既然安府中大开东阁,却是桩喜事,相公何不换些新艳服色过去?”随即换得衣冠楚楚。这正是:
黉门秀士朱衣客,又作淮阴月老人。
命书童跟随,到吕府中来。
见了鲍老夫人,道:“昨日安老年伯下得有帖,请令郎赴席;小侄是个陪客,故尔前来,同令郎一同赴酌。”鲍氏夫人道:“既是如此,酒席间一切拜托贤侄照应。恐怕他少年人不谙世务,反为不美。”吩咐公子更换衣巾,收抬得停停当当,在此等候安府中差人来请。张寅道:“贤弟此去,须要做作些才好,方见得我们学文。等他再四佩服,那时我在旁边自有调停。如今愚见:待我先到安府等候;须等请过三次,贤弟方可前去。”
张寅言毕,随别了吕昆,望安府而去。不知后事如何?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四十六回 吕昆辞婿浑是假 兵部择婿一团真
词曰:
红蓼岸家家卖酒,绿杨桥处处横舟。裹春风,袖子轻,医诗句,驴儿瘦。自把桃花插满头,且莫问旁人笑否。
按下闲词。
话讲张寅上轿,跟了四个家人,一直到得安府门首下轿。早已有人报知,安爷出来迎接。只见张寅一人。安爷道:“老夫屈驾,有失远迎。吕家贤侄为何不来?”张寅道:“吕昆弟只因昨日有一朋友托他写寿屏,立等今日就要。适才小侄在他家下相约,已经写了一大半,还有些未曾写完,故尔小侄先来通信。”安爷道:“多蒙贤侄费心!等待大事成全,另当登门奉谢。”连忙邀在书厅坐下,分付献茶。这正是:
欲求门下乘龙客,全杖冰人撮合成。
用毕了茶,又等了一会。命人请过三次。安老一生性急,见吕昆尚未到来,连望着张寅道:“吕家贤侄如此做作,大有一派书气。不知可有真才否?”张寅道:“小侄焉敢蒙混?若问此人,实系我辈之中魁首。少停老伯一见便知。”正在闲谈,忽有人报道:“吕相公已到门首了。”安老爷忙同张寅迎出大门首。吕昆下轿,一躬到地:“小侄奉招来迟,幸勿见罪。”安老爷也还了一揖,道:“适间贤侄公干未毕,催促取厌,正是有才者多劳。老夫候驾已久,请里面坐。”三人一同来至大厅,行过宾主礼,分宾坐下。
先是一道清茶,然后摆上桌盒,命人换茶坐下。安爷道:“久慕贤侄大才,名重姑苏;又喜青年入泮,将来必掇巍科。昔与尊翁同朝,素邀相好,未知贤侄有此大才,可敬可羡!”吕相公道:“小侄初游泮水,一介书愚,毫无才识。老年伯名重京都,德播海宇,久为吾辈增光,不胜望仰!”安老爷见他堂堂一表人才,出口成文,可称满腹珠玑,胸藏锦绣,暗暗点头道:张家贤侄果然言语不差!
用毕了茶盒,去到书厅坐下,连连开言道:“老夫今日非为别事,只因小女终身无托,闻得贤侄大才,不厌家寒,将小女愿执箕帚。因此备得水酒一杯,敢屈驾临一叙,未知贤侄意下如何?”吕相公道:“令爱乃是绣阁千金,小侄乃草茅下士;况且又无父母之命,媒妁之言,且从缓商,不敢从命。”安老爷听得他这一番言语,心下自觉不乐。忽然变下脸来,道:“才人自多做趣。若论结亲,原不在贫富;况且贤侄家道并不贫寒,此乃老夫爱亲做亲,出于情愿。贤侄这等推托,敢是嫌老夫门户不对?莫非因此么?”吕昆心下巴不能立刻就了,才是心事,无奈张寅教他不可轻易点头。此刻安老爷说出这一番话来,吕昆心下好不烦燥。张寅连连转湾道:“老贤弟,休得过却!安老年伯为人最直,两家门楣正配,正好连姻。若说父母之命,媒妁之言,如今媒人就是愚兄,至老伯母前,我自到府禀明。依我到是尊命的为是,恐拂了安老年伯的美意。”吕昆心下暗想:“这头亲事走不到那里去了,将来一定是我!”吕昆见安老爷越发性急,他越发推辞,把个安老头儿急得满面通红。
张寅道:“安老伯不必性急,吕贤弟不必过推。但婚姻大事,俱前缘所定,非可勉强。我自有道理。天气尚早,闻得老伯花园甚美,小侄与吕贤弟欲借一观;或作新诗,或作新赋,请老伯教正。不知老伯意下如何?”安老此刻虽然看中吕昆外貌,然也不知他的内才如何。张寅此言正合安老爷之意,慌吩咐家人开了花园,将张、吕二人请进花园请教。不知后事如何?下回自然接讲。
第四十七回 花园内吕昆允婚 山石傍临妆留意
词曰:
画梁双双喜燕,衔泥空作窝巢。一天打食教千遭,只恨儿孙不饱。养得嘴上黄噱未退,身上刚长翎毛,竟自腾空飞去了,飞在人间画梁高斗。任他散淡逍遥,遇着一个狠心的狸猫,跟随不相饶;一爪儿搭住,连皮带骨一齐嚼了。
按下闲词。
话表张寅、吕昆到得园中,只见雕栏十二,曲水流觞。时当桂花开得茂盛,香气袭人,却也可爱。安老爷邀了张、吕二人在桂花亭坐下。用过了茶,张寅请安老爷命题。安老爷意欲将那桂花为题,恐题目过熟;回头一看,见壁上挂着一幅墨笔菊花。是前人的名笔,用手指着道:“二位贤侄,就是这墨笔菊花罢。”张寅道:“当得遵命!”吕昆入坐即书。安老爷他也不看张寅,只见吕昆笔走龙蛇挥而就,安老爷接过来一看,上写着:
一种幽姿别样妆,经春历夏助秋光;
篱边故有临霜节,纸上常余翰墨香。
不比凡花施艳色,偏宜载酒乐重阳;
有时醉眼偷相顾,错认陶潜作阮郎。
看毕,又递与张寅赏玩一遍。二人连连赞(谮)道:“好诗,好诗!真奇才也!”张寅道:“小侄荐举之功,足见不差。”
安老爷见了这幅诗笺,那里还肯放手?看而又看,念而又念,吟哦不止。将张寅扯在一边,道:“拜托贤侄始终到底,还要代我曲全。”张寅回道:“老年伯但请放心,我与他非一日之交,不怕他不肯依允。”连连向吕昆道:“贤弟,安年伯既盛意谆谆,不必固执;况事已如此,趁我在此,过来拜了年伯如何?”吕昆只得将计就计,走近安老爷跟前。张寅吩咐安老爷家人取红毡,铺在地下;吕昆登毡,拜了两拜,站过一边。张寅也就到安老爷跟前道喜。安老爷道:“多谢贤侄作成,受老夫一拜。”张寅连连搀起,回了一礼,道:“[此]因前定,非小侄之能,何敢当此!”张寅恭喜吕昆。安老爷将诗笺收好,命人掣去红毡,心中大喜:老夫为择婿一事,费尽无限心机,不意探手而得,正是:
踏破铁鞋无觅处,得来全不费工夫。
命人报知谈氏夫人,吩咐办酒。此一刻,家中大小等都已知道,总来恭喜。
安老爷见酒席尚未完备,邀了张、吕二人,各处散步。走到一处小书室,上有一匾,名曰“辟萝轩”,旁边一带柳树,里面影着高耸楼房,这就是安老爷的书室。张寅与吕昆进得辟萝轩,四下观望。只见那满壁图书,淋漓翰墨,乃是安老爷养静之所,轻易无人得到。安老爷命人取了香茗,每人跟前敬了一杯。安老爷说道:“今日奉屈张贤侄,却也不恭;改日自当另宴,奉攀一叙。”正言话间,只见家人前来,将酒席摆下。安老爷亲敬了三杯,道:“薄酒不堪入口,要请贤婿与张贤侄畅饮。”
正在用酒之间,耳边只听得笑语盈盈,香风拂拂,几个女子前来到太湖石后站定。张寅眼睛最尖,只见那些女子的服色打扮,正是:
鹅黄鸭绿鸡冠紫,鹭白鸦青鹤顶红。
年纪总在二十上下,轻挑云鬓,淡扫蛾眉。你道这几个女子是何等样人?却是谈氏夫人房中几个侍妾:一个名唤春桃,一个名唤夏莲,一个名唤秋菊,一个名唤冬梅;临妆也在其内。听得府中择婿,这干女子瞒着夫人,都来窥探姑爷。见得张、吕二人少年风雅,各人心下思想:不知那日也嫁得这样一个俊俏郎君,才了得我们心愿。
不言众婢,只讲临妆抢在前面站下,用心观看。冬梅说道:“你与这二位相公有些瓜葛?”临妆道:“不要取笑!难道你们看得,我又看不得么?”这几个女子暗想:却也不怪他!他是小姐的人,将来陪嫁,定然是他,岂不关切?只见吕昆坐在首席,取着杯儿,招呼张寅;张寅定眼儿望着太湖石边。吕昆也知有人窥探,放下酒杯,朝前一望:只见临妆面目比前大不相同,站在太湖石旁,遮遮掩掩,欲要站将出来,又怕安老爷看见。吕昆望一望临妆,看一看安老爷,总怕漏出机关。二人目目相觑,正是:
满腔心事难开口,尽在双眸两送情。
张、吕二人饮了半日,安老爷吩咐取下席,与两家的来人用;家人答应:“晓得。”一会,酒席已散,二人告辞而出。不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四十八回 吕太太纳采行聘 安国治奉诏出师
词曰:
一日沙场战罢归,剑锋藏匣马空肥,风穿伏虎莲花帐,尘锁蟠龙帅字旗。战策兵书无用理,六韬三略不须施。昨宵谈到功勋处,血迸金疮污铁衣。
这首闲词按下。
话表张寅、吕昆二人告辞,安老爷送出大门,一躬而别。张寅同着吕昆回来,告知母亲夫人。—连过了数日,准备聘礼,择了吉期,托出姜伯雅为女媒,行了聘礼已毕。
正逢乡试科举,张、吕二位相公命人顾下船只,将行李发在舟中,二人同往安府辞行。安老爷备了酒席,代他二人饯行。安老爷道:“但愿贤侄、贤婿此去,名题雁塔,早占鳌头。老夫竚听好音,等候捷报,自当牵牛担酒恭贺。不知贤侄、贤婿那一天荣发?老夫好来候送。”张寅道:“小侄、吕兄已经备了船只、行李,一概完备,即在今日动身。”三人正在饮酒,忽有家人报道:“圣旨下,请老爷接旨。”安老爷停下杯儿,暗暗的沉吟道:“今番龙旨,谅无差失。”只得慌慌起身,望着张、吕二人道:“你们不必出去,且看今番圣旨为何,自然达知。”
安老爷离了书廷,来至内室,见了夫人,换了冠带,开了正门,摆下香案,在此伺候。安老爷立在大门外迎接。只见四个锦衣校尉,拥着一个钦差官在中间。那钦差纱帽玉蟒,粉底乌靴,骏马金鞍,其实富丽。后面跟着地方官儿。正是:
一封丹诰从天降,九重恩旨下云霄。
到得安府门首,离鞍下马。钦差进了大厅,居中站立,开读圣旨:
奉天承运皇帝诏曰:今有大同边地胡寇哈思克衣衿贼扰乱边疆,据大同总兵飞奏前来,现今会同副将等员进击,总兵防守。贼势猖獗,朕思原任兵部左侍郎安国治平昔熟识兵机,料然不负朕托,加尔为定边大将军之职,驰驿来京,速领兵符印授,督师征剿。奏凯之日,另加升赏。钦哉谢恩。
安老爷山呼已毕,请过圣旨。钦差大人道:“出征大事,圣旨甚速。大人可请与卑职即刻起行。”安老爷道:“虽然其事甚急,待老夫准备行装,随后起程。”钦差告别先行不题。
再言安老爷进来,将接旨的话说了一遍,命人掣去酒席。张寅、吕昆二人道:“年伯桑榆暮景,那里受得边外风霜?”安老爷道:“自古君叫臣死,不得不死;父叫子亡,不得不亡。虽然是我年迈,筋中尚好。但是一件,你二人功名要紧,不必在此候送。”张、吕二人定要送行,然后开船:“未必再有相见之日了!”言毕,泪如雨下;二人再四解劝。谈至日落西沉,并不回去,专候明早相送起程。安老爷见张、吕二人盛意谆谆,要在此候送,却也不好拂他二人美意,只得命人取了铺盖,准备与他们安歇。自己进得内室。
谈氏夫人已知龙旨诏安老爷督兵,正在与小姐悲伤,忽有侍女禀道:“老爷到!”夫人、小姐立起身来。谈氏夫人道:“张寅与吕昆可去了么?”安老爷道:“他二人得此奇信,务要明早候我起程,他们方才动身科举。如今现留他二人在书房,已吩咐人取了铺盖伺候。”谈氏夫人听得,心中欢喜:到底是亲者顾亲;自家女婿,又比外人不同。连又吩咐人掌灯取晚饭。安老爷又吩咐家人道:“请二位相公在书房中宽用一杯,只说就来奉陪。”家人取了晚饭酒席,掌灯,送入书房,自然着人送信服侍不题。
再言谈氏夫人备了酒席,与安老爷饯行。自己亲敬一杯,望着安老爷道:“愿老爷此去,旗开得胜,马到成功,奏凯回来,感谢天地。”安老爷勉强接过了酒杯,二目一红,泪已先下,说道:“多蒙夫人美意。但我此去,凶多吉少,家下全仗夫人照应。女孩儿年已及笄,早早将就与吕家完其百年大事,下官的心愿足矣。倘或下官有些不测,夫人可将所畜家资留下一半,以作养老之资;其余的分散本家亲眷,将来也落得一点好名。想下官一生并未虐民酷吏,遇事混涵,即有不测,也是天意。夫人呀:
能教名在人不在,不愿人存名不存。
还有一件:但凡在我家多年家人,也是投身一世,不必要他身价,将投[身]文契赏还他们去,听其另投别主。”此刻众家人都跟前一齐言道:“老爷,吉人自有天相,小的们不愿出去,情愿跟随老爷一世。”安老爷道:“既然如此,却也难得你们。且散一散去。”众人洒泪而别。
再言谈氏夫人命人将老爷行李一概收拾停当,发在大厅上面。今朝一夜,人心惶惶,那里得睡?谈氏夫人道:“今日老爷还在家下,明早就是万里长驱,请宽用一杯。”小姐哭啼啼,也站起身来,斟了—杯,说道:“爹爹:
今宵更尽一杯酒,西出阳关无故人。
程途一路须珍重,万马军中要小心。”
安老爷接过酒杯,望一望酒杯,看一看颔下的胡须,不觉泪下,道:“我儿,为父的因你终身大事,数年以来,何曾有一日放下?目今幸得择了一人,只说将来有靠,过几年安闲日子,不料命不由人,反遭颠倒。虽然皇上用我督兵,只怕有负重托。你在家下,好生侍奉母亲甘旨;但是来到了吕家,亦必要存其妇道,为父的就是丧在九泉,亦得瞑目。”说话之时,已是三鼓,命人掣去酒肴,又谈了一会。将家下的话,无一不吩咐到了。正是:
临行有话须明嘱,满腹伤心说不清。
不知安老爷此去胜败如何?且听下回续讲。
第四十九回 二秀士科举入闱 两奸臣假传圣旨
词曰:
记得东周并入秦,回头楚汉闹乾坤。时来骤雨催黄叶,势败狂风卷片云。富贵一场鸳枕(忧)梦,是非千载马蹄轻。残山剩水年年在,不见谋王图霸人。
闲词按下。
话表安老爷来到书房,见张寅、吕昆二人尚未安寝,正在此间议论科场的话。忽见安老爷到来,二人立起道:“老年伯,明早荣行,为何还不安寝?”安老爷道:“还要陪你们谈谈。”随命取茶,敬了一杯。大家用毕,安老爷道:“你们新进士子,未知科场利害。凡一切文章,不可抄写,不可夹带,恐搜出来,有害大事。再者,老夫此去,离家甚远,若得高中,差人特缴到关,以代你们欢喜欢喜。”二人道:“谨遵台命!”
三人谈到天色大亮,张、吕两家送了下程前来,安老爷命人抬至里面。谈氏夫人收下,打发了脚封。吩咐开了宗祠,点起香烛,安老爷拜辞祖先,泪汪汪,跪倒在地,叫了几声:“安门三代宗亲:你们生有侍奉之人,死作无亲之鬼;你儿孙今番奉命总制边关,征讨寇贼,但望阴中护佑,暗里扶持,早得奏凯回京,也得追封墓顶。”拜毕,夫妻父女出别,抱头大哭。正是:
世上万般悲苦事,无非远别与生离。
拜毕之时,吩咐将行李上了牲日,带了二十名家将起程。夫人、小姐送至大厅外。安老爷上轿而出,张寅、吕昆两顶小轿跟随在后,送出界口。有多少文、武各官都在此间候送。安老爷见张寅、吕昆轿子在后,连连的道:“送君千里终须别。贤侄、贤婿何不早些请回?功名要紧。”三人洒泪而别。
丈夫有泪焉轻滴?不到伤心不肯流。
张寅、吕昆各自回家告别,带了家人,开船同到南京。此时考期上,早租了下处,无事攻书。忽闻主考过江,上了贡院。只见士子纷纷如麻似粟,张寅、吕昆也就准备入场。命人携着考篮,到了贡院门首一看,好不热闹!怎见得:
天开文运,地聚群英。一省文人,欲夺江南秀气;两江杰士,俱争海内奇名。人人奋勇,个个当先。
正是:
欲求金榜标名姓,须看寒窗苦志功。
一会功夫,只听得吹吹打打,迎请文曲、武曲二星。监场搜检点名已毕,只听得两边招魂台上掌起游号,有人口中喊叫道:“江南全省十四府怨鬼恩鬼听者:今日奉旨取士,尔等入场,有恩报德,有仇报怨,毋得作祟,有负圣恩。”一阵阵阴风懆懆,冷气浸浸,好不利害!大炮三声响亮,封了贡院。等到五更,题目送(途)出,各士子抖擞精神,心机运动:也有的笔走龙蛇,也有的枯肠搜索,也有的神思恍惚,也有的人事昏迷。到了此际,无论文章盖世,伶俐聪明,皆有造命。只待卷子缴完,各人散出。一连三场已毕,有的收拾回家,亦有的在此等榜。
场事毕后,已是中秋佳节。张寅、吕昆是有余之炊,并不归家,吩咐家人备了酒席,携至雨花台上赏月。饮至更余,只见一轮正满,皓魄横空。张寅道:“贤弟,趁此良辰美景,何不作诗一首?”吕昆吟道:
盈盈秋月不朦胧,照彻江河万里通。
劈破玉壶银汉渺,琢成明鉴碧天空。
张寅连连点头道:“贤弟果然高才!愚兄避下风矣。”吕昆道:“偶然口成,何足挂齿?请教老兄大作。”张寅也吟一首,道:
管弦歌处月溶溶,皎洁蟾光万国同。
把酒登临歌玉兔,雨花台上望晴空。
二人正在吟诗高兴,忽然见月下有几个人徐徐而至,却也是步月之人,觉得有些醉意。张、吕二人恐茶前酒后多事,吩咐收了食盒回寓,听候放榜不题。
再言安老爷正行到山东地方,不料大同总兵侯铨与大理寺王敦弄权,假传圣旨一道,将安老爷锁拿,打上囚车,悄地解奔京都。不知好歹如何?且昕下回分解。
第五十回 老夫人为夫问卦 安小姐乔扮进京
词曰:
我是个不登科逃名进士,俺是个不耕田识字农夫。天宫陋室居人世,神仙一户,清风不管明月无拘。闲来时画一幅烟雨耕图,闷来时看一部水旱农书,静来时看一篇冰霜菊谱。茶炉酒炉,杏花深处桃花坞,水绕着门,云遮着户,分明是,隔断红尘半点无。那管他世上兴衰,我只是散淡逍遥,笑傲今古。
闲言休讲。
话表安老[爷]被假传圣旨拿入刑部监中,跟随家人四下逃散,回家报信。
家中并不知这个消息。那一天,谈氏夫人与小姐谈心,道:“我儿,为娘的想你爹爹去了半月,目下将到都中了,为何还没有家信回来?是何道理?想必关外贼势紧急,你爹爹到京之日,即领了兵符动身,未及写得家书,亦未可知。”小姐却也忧愁在心。平素能会起卦,随命临妆摆起香案,取过卦筒,焚起清香,走到神前,祝告:“伏羲、文王、周公、孔子四大圣人,司课坛中袁天罡先生、李淳风先生,鬼谷子先生、掌印郎君、执爻童子:八八六十四卦,三百八十二爻,卦卦要明,爻爻要现。有凶断凶,无凶断吉。今有女弟子安氏瑞云,占为生父安国治,奉旨讨寇,吉凶未卜,只求一卦。”连连取了课筒,卜了一卦,仔细推详。只见朱雀持世,小姐更加忧愁。正是:
卦中若是逢朱雀,吉少凶多祸事临。
谈氏夫人道:“我的儿,依卦中断来,是吉是凶?”小姐将眉一皱,道:“若论卦中朱雀持(待)世,百事不宜。但愿此挂不灵也罢了。”
母女正言卦内吉凶,忽见有家人神色怆惶,急急从外面走来,望着夫人、小姐道:“不好了!小人跟随老爷行至山东地界,不想又有圣旨下来,将老爷拿了,打在囚车,解往京都去了。那些跟随家人吓得逃的逃,走的走。小的本要随老爷前去,恐怕夫人、小姐家下不通消息,故而赶将回来,报与夫人、小姐知道。”夫人心下暗想道:“这等看来,必是奸臣弄权,假传圣旨。如何是好?”母女二人抱头大哭。正是:
老死孤臣实可伤,谁知奸佞害忠良。
可怜无嗣将谁靠?枉把功夫伴帝王!
谈氏夫人与小姐哭了才止,家中的人个个惊慌。
一连过了几日,小姐无可奈何,想了一计,悄悄的买了绸缎,命成衣赶起几件男子服色,又买了头巾、靴子,并代临妆也做了家人服色,俱走后门取至楼下。这些事虽瞒过谈氏夫人,临妆却知道,不敢深问。小姐那一天东西已经齐备,小姐望着临妆道:“老爷目今被难在京,存亡未卜。我意欲扮作男身,前往京都,打探老爷消息。你道可去得么?”临妆听了,打了几个痴呆,心下暗想:“虽是小姐一片孝心,但是妇道人家,怎好去得?再者吕相公乡试未回,不知可曾中否?若是此番跟着小姐进京,不知几时才得回来?婚姻大事,那时必要担搁下来。”想了一会。即便开言道:“据婢子看来,小姐不去到也罢了。恐怕途中有错,那时反无照应。目下乡试已毕,何不等吕公子回来,骨肉之亲,托他一走,以免途路之险?”小姐道:“此言差矣!自古父子天性。路有险错,也顾不得许多。”连连将[身]上衣服脱下,除去钗环首饰。正是:
洗去胭脂不施粉,罗衫轻褪换男衣。
戴一顶副去片玉的方巾,身上穿一件天青直摆,脚下登一双小小方头缎靴,将棉花塞得紧紧的。将镜子一照,俨然与男子无二。怎见得:
绣阁娇娃,大有浩然之气;闺中美女,宛然男子之流。
临妆见小姐打扮起来,不得不如此,也将钗环首饰除下,卸去罗裙。戴的是平顶罗帽,身穿一件元缎海青,腰间束一条巴掌宽的鸾带,脚下穿了一双缎靴。一主一仆,全然不像个女人,真乃是天生地设、盖世无双一对美男儿。即命临妆将梳箱文具物件收拾齐备,命人取下楼来。锁起了房门,主婢二人同至楼下。
谈氏夫人见里面走出白面书生,心下生疑。小姐连连到跟前,深深三躬,道:“母亲在上,孩儿拜揖!”夫人细细一看,方知是小姐,即忙问道:“我儿这等打扮,却是为何?”小姐未曾开口,二目先红。
只因罔极身恩重,不避风波欲探亲。
忙把进京打探消息的话细言一遍。谈氏夫人道:“你此去务必要先投你母舅家下,等他访你爹爹的消息。”你道他母舅那一个?是现任翰林院侍读谈士龙,家眷住在京都,故尔命小姐投他。谈氏夫人见他这等打扮,又道:心去意难留,只得吩咐备下船只,将行李发至舟中;慌备酒席,代小姐饯行。
谈氏夫人道:“一路须要保重。若是见了你爹爹,早早修书回来,以免为娘的挂念。”小姐哭啼啼说道:“孩儿远离膝下,有失甘旨,母亲请自保重。”当下母子分别。夫人命安福、安寿、安能、安德四个家人一路服侍小姐;命人打轿,小姐、临妆上船。未知此去如何?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五十一回 阅试录吕昆中举 放夜剗瑞云受惊
词曰:
细推今古事堪愁,贵贱同归土一丘,汉武玉堂人岂在?石家金谷水空流。光阴自旦还将暮,草木逢春又到秋。闲事与时俱不了,且将身暂醉乡游。
按下闲言。
话表安瑞云小姐拜别了谈氏夫人上船,分付船家开船。小姐将跟随家人命到舱中,悄悄吩咐:“此后称呼,须要小心,不可走漏消息。”众人领命。打的是兵部旗号的门枪灯球,开锣前往。家人站立船头,来往的船只只说是安老爷的家眷。
那一天,船顶扬州马头住下。忽见河岸上有人卖乡试题名录,临妆正在思想吕昆:不知今科功名可就?命人至船前,吩咐将全录买下一本,取进舱中,打开观看。正是:
欢从头角眉梢出,喜自腮边笑脸生。
但只见吕昆与张寅的名字俱中在十名之前,连连递与小姐。看毕,二人心下欢喜。等船家买了食用东西,上了船,依然吩咐追行。小姐无事,惟有坐观书史消遣。在路非止一日,走了将有半月。
那一天,船抵黄河渡口,但见波涛(滔)滚滚,白浪滔滔,不觉天色已晚。渡过黄河,有人先寻下旅店,舟中行李起到店中,打发船钱,雇了两顶小轿,将小姐、临妆接至店中。用过晚饭,命人取水进房,主仆二人关起房门,梳洗一番。取出镜子一照:满面风尘,花容损瘦,暗暗的叹道:
风尘一路恨匆匆,对镜堪嗟貌不同。
朱唇懒把胭脂点,犹恐妆时露旧容。
小姐与临妆一路船上不便梳洗,惟恐被人看破。今晚在旅店之中,关起门来,一番收拾,却也爽快。他二人梳洗方毕,已是二鼓。临妆忙叠了床铺,请小姐安置;自己和衣而睡。一夜翻来覆去,神魂不定,何曾合眼?等得天明起身,开了房门,有人进来,打起行李,上了牲口;雇了两顶骡轿,在外伺候。开发了房钱,小姐主仆用了早膳,上了骡轿;跟随家人俱上了牲口,他一个个腰间挂着弓箭、撒袋,一路护送。
离了黄河渡口,走了两三日。那一天到了登州府地界,将近日色西斜。掌鞭的望着安府家人道:“前面已抵登州胭脂寨地方。此刻日已西沉,天色将晚;目下一路荒险,常多歹人劫抢。请爷们就在此间下了饭店,明日再行罢。”家人带转牲口,回禀小姐。谁知小姐一心如箭,那里肯依?巴不得一刻工夫到了京都,才是心事。命人赶起牲口追行。
走不上一二十里,只见前面来了一阵牲口,马上的人手中俱是长枪短棍,迎面而来。安府家人见势头不好,忙将牲口骡轿站在一边。安小姐见牲口不动,连连问道:“天色尚早,还不快走!牲口停下是何原故?”安福走近跟前,禀道:“小姐,不好了!前面来一阵牲口,马上的人手中都取着兵器。想是强盗前来拦路。”小姐听得,在轿窗里一张,只见前面那一阵牲口相隔不远,约有两箭多路,慢慢而来。前面一人身长九尺,肩宽背阔,面如紫玉,两道浓眉,一双怪跟,颏下三绺青须;戴一顶羚羊烟毡帽,身穿一件大红箭衣,脚下穿一双粉底靴儿,腰间挂着三尺青锋,手提丈八黑缨恒杆。后面随着一阵人马,一个个俱是札巾短袄,跨裤翁鞋,手中都拿了器械。小姐暗暗的着惊道:“今番此命休矣!”掌鞭的望着安福道:“我原说此地一路荒险,请爷们在前面下了饭店,爷们并不肯依,务要赶路。此刻盗贼来了,这便怎么处?”安福道:“死生有命,富贵在天。你不要惊慌,我自有道理。”连连吩咐将行李下了牲口,堆在一边,牲口围住骡轿。安福、安寿、安能、安德四个家人取了弓箭伺侯。
只见前面那一阵牲口的人,将近到了跟前,远远的望见他们将行李堆在路旁,又见两顶骡轿,并不前走,不知是何原故。连连的赶牲口前来。安福等四人一齐放箭,那人并不曾防备。安府家人射了一箭,为首一人翻身落马。众人一拥上前,尽奔骡轿而来。不知安小姐吉凶如何?下回接讲。
第五十二回 认强人家丁放箭 胭脂寨主婢遭擒
词曰:
耳边叫破卿卿字,试问卿卿是不是?我若不卿卿,卿卿是谁卿?卿卿欲我卿,我亦欲卿卿。我方卿卿卿,卿卿卿复卿。
按下闲词,言归正传。
话表安府家丁见强盗前来,一齐放箭,一箭射中为首一人,那人翻身落马。你道只人是谁?就是前面胭脂寨一个武乡宦,姓张名宏,表字明远,却是武进士出身,曾做过带刀都指挥,目下告老在家,无事捕猎游戏。只因山东一路荒险,用的家人却是些土兵勇士,收留在家,防守强盗,不过是些保家的家将。今日张明远带了众人,出门捕猎,也是应该悔气,安府家人错认他们是强盗,放了一箭,翻身落马。正是:
武艺老强告老臣,胭脂寨内有威名。只因出猎闲游戏,孰料行人认反人!
话表张明远跌下马来,有人连连扶起,疼痛难挨。安府家人将壶中雕翎尽行放尽,却被他射死几个;即忙将行李上了牲口,意欲前行。张府家人那里肯依?挡住他的去路,说道:“好大胆强徒!清平世界,无故放箭伤人,还不受死!你往那里走?”安府的家人安福看见势头不好,那里还顾得小姐?只得骡轿撇下,把牲[口]加上两鞭,各自逃生。这才是:
海阔从鱼跃,天空任鸟飞。
不言安福逃走,再表张府家人各为其主,一个[个]如狼似虎,貌似天神,一齐向前,将那安寿、安能,安德三人登时送命。有人把小姐、临妆扯下轿来,张指挥大怒道:“好大胆的小畜生!我与你无冤无仇,射伤我的背膊,是何道理?”小姐已知错误,连连哀求道:“小生是过路之人,一时家人错误,望乞饶命!”张指挥那里肯依?将人带回家下。可怜小姐与临妆被他们拖拖扯扯,到得胭脂寨,天色已晚。着人将(捋)他的牲口、行李都赶至府门首放下,命人看守,不可轻动。
张指挥进得府门。早有人报知夫人鲍氏,连连出来,命人将老爷扶至内室坐下,忙忙问道:“为何这等光景?”张老爷道:“下官带着家人捕猎,从东南一路正欲回家。不意行至中途,被那狗男女一箭,射伤下官左膊。我与他并无相识,真真疼死我也!”坐在椅上哼声不止。张指挥却有—位公子,名唤张朗,表字曙初,乃是个文举人,目下正病卧在床。听得他父亲被箭射伤,连连赶(赴)入内室,命人取了箭药前来。老爷将箭衣脱下,幸未重伤,自己将恶血挤去,上了箭药,依然把衣服穿好。鲍氏夫人道:“这人却也无礼!两下走路,因何放箭伤人?其中必有原故。难道老爷被他伤了,就轻轻放他去了不成?毕竟他为着何事?”张老爷道:“已是下官着人带了这狗男女回来,自有方法处治。”连连吩咐:“将那人带来见我。”张指挥起身,在大厅等候不题。
再言张府中家人走将出来,骂着小姐道:“你叫家人放箭射人,如今我家老爷命你进去。想你主仆二人少刻也不得好死!”推推拥拥,扯将进来。可怜小姐举目观看,只见张府高大门楼,大厅上两旁摆着许多执事,晓得是个官宦人家。心里暗想:无故伤他一箭,料他岂肯干休?泪汪汪自言道:“父亲呀,只说孩儿前来探望爹爹的消息,不料今番性命送在此间!父女不能见面。骨肉分离,空费了养育劬劳,都成画饼。”正是:
骨肉分离各一天,夫南妻北怎团圆?
劬劳未报终遗恨,途路伤悲孰可怜?
芳魂已去三千里,花貌空存十六年。
薄命家人真薄命,化作东风泣杜鹃。
主仆二人揾着泪痕,到得大厅。只见正中坐着一人,满脸怒容,却是被箭所射之人;两旁边站着许多家人。小姐走近前,跪倒尘埃,说道:“小生冒犯天颜,理该万死!但念一时之错,非出本心,望大人海涵宽容。”张指挥怒气冲冲,说道:“我与你素不相识,官塘的大路,谁不可走?你无故放箭伤我,又射死我的家人,必有原故。说得明白,放你们去;如若不然,我也只射还你一箭。”
他们在厅房里说话,不防鲍氏夫人躲在屏风后张望,只见那安瑞云与临妆主仆二人,体态端庄,行止儒雅,心下暗想道:“看他这二人眉清目秀,宛软温柔,却不像个歹人,又不是个下流之辈。定然把我家老爷一定认错了人,因此不分皂白伤一箭。”
不言夫人暗地评论,且表张指挥再四相问,安瑞云和临妆惟有低头不语俯伏,并不能说出一句话来。张老爷吩咐:将他主仆二人绑在亭柱上面,一边—个,也要放箭,欲送安瑞云和临妆性命。不知二人死活存亡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五十三回 张指挥愤怒报箭 安瑞云就计认亲
词曰:
闲来无事不从容,睡觉东窗日已红。万物静观皆自得,四时佳兴与人同。道通天地有形外,思入风云变态中。富贵不淫贫贱乐,男儿到此是英雄。
这闲词且自按下。
话表张指挥将安瑞云、临妆主仆二人绑在亭柱上,吩咐家人们:快取弓箭,前来报仇。众家(人)一齐答应,取了弓箭在手。可怜安小姐眼睁睁望着临妆,临妆也望着小姐,两个面面相觑。正是:
命似五鼓道山月,身若天明油尽灯。
七魂未登幽寞地,三魂先已到酆城。
二人背绑牢栓,那里得动?惟有伤心掉(吊)泪。
正在危急之际,忽听得厅后有人说道:“夫人到!”众家人连连回避。鲍氏夫人从厅后而出,只见亭柱上绑着两个少年后生,主仆打扮:但见他面如傅粉,唇若涂朱。连开口问道:“此是何人绑在此间?”张老爷指着安瑞云道:“就是这狗男女,命他家人放箭,射伤下官。我故绑起他来。以报一箭之仇。夫人休管闲事。”鲍氏夫人道:“相公休得如此。据妾身看来,此人眉清目秀,必非等闲之辈,想他有些来历。且喜相公未有重伤,暂且息怒。相公且自回避,待妾身一一问他明白,因何放箭?倘若是匪徒假扮客商,那时再送官处治,却也不迟。”张指挥怒冲冲回避不题。
且言鲍氏夫人再三盘问,听得安瑞云是苏郡声音,不觉的伤感。你道是为何如此?鲍氏夫人本是苏郡人,今日离了苏郡十余年,遇故乡之人,不觉动情。正是:
久早逢干欣遇雨,却好他乡见故人。
连连问道:“你二人说话,好似苏郡声音。我如今要问你一个苏州人,你可知道么?”安瑞云道:“但不知所问何人?若是有名气的,却晓得几个。”鲍氏夫人道:“非是问你别人,我有个姨外甥,此人姓吕名昆,表字美篇,家住五花街,人人称他为风月才子;昔日他父亲做过一任礼部尚书。此人你可知道他么?”安瑞云暗暗点头,心下细想:这位夫人问的却是我丈夫。却又不便明言,心下踌躇,未曾回答。临妆绑了一会,也无法可奈。听得这位夫人问及吕昆,只得将计就计,且将吕昆的名姓挡过头阵,方保得性命。即慌开口道:“夫人若问此人,远在天边,近在目前;对面绑的我主就是。”鲍氏夫人听得,连连叫人松了绑,走近前,抱着假公子安瑞云痛哭:“若非贤甥将言道明,险些儿误了事。”正是:
多年未会吾儿面,几乎失错宝和珍。
安小姐并不敢冒认,见临妆现已说出来,只得弄假成真,即便以姨娘(表)称之。
你道这鲍氏夫人是何人?却与吕昆的母亲是姊妹。只因嫁在山东,姨娘、姨侄一向并未曾会面,并不知道真假。今日一见,喜出望外,随即请老爷、公子相见。礼毕,巡茶,张老爷夫妇道:“久慕贤甥大才,为何到此?令堂想必纳福?”小姐道;家母托庇粗安。愚甥不才,忝中乡榜。只为到京会试,不料家人偶伤姨丈,罪当万死。”张指挥见他一表人才,又是新科举人,心下十分敬重,却不知道是个女扮男妆,冒名顶替。即命家人打扫干净书房,将吕相公的行李搬将进去;打发牲口、骡轿回去。买了棺木,与那安寿、安能、安德几个家中射死的家人收尸入殓不题。
再言鲍氏夫人晚间备酒,代吕昆接风,饮至更余方散。临妆陪着小姐安歇。一连过了几天,小姐欲告别进京,惟恐久在此间,事必败露。张老爷夫妇那里肯依?留住安小姐,着张朗终日陪着,谈诗作赋。小姐提心吊胆,惟恐早晚露出些影响,反为不美。虽然住在胭脂寨,只是闷闷不乐。人在山东,心分两下,无一日不思想父母。正是:
柔肠一日九回折,堪叹双亲两地分。
且不言安小姐身落重地。再言张寅与吕昆在南京得了第,鹿鸣宴罢,候送了主考,方才收拾回家。祭祖拜客,两下好不热闹!一连过了几天,鲍氏夫人望着吕昆道:“你的岳父被假传圣旨拿往都中,未知吉凶,理应你到家时,就该到你岳母前探听消息;况且你又新中了举人,正当前去拜门。皆因家中有事,今日稍闲,可约张贤侄一同前去看看你的岳母。”正在谈论,有人报道:“张相公来了!”不知张寅可同吕昆前去探望安老夫人?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五十四回 二公子会试入都 安夫人金山许愿
词曰:
六街尘起鼓冬冬,马足车轮在处通,百役尽驱衣食内,四民长走路歧中。年华与物随流水,世事如花落晚风,名利到身无了日,不知今古旋成空。
这首闲词按下。
话表鲍氏夫人正与吕昆闲谈,有家人来报:“张相公来了!”张寅来到内堂,见吕昆满[面]愁容,己知因他岳父之事,连连的说道:“贤弟目今是安家门婿,顾不得要前去问候问候安老夫人,探一探令岳消息,才是个道理。”吕昆心下也巴不得去,于是吕昆同着张寅来到安府。
今日又与往日不同,见得新举人,又是姑老爷,众人连连前来参谒道喜。张寅晓得安老爷不在家,却又不便就通内室。先令人去通报。有人出来相请,二人同至内厅。见了谈氏夫人,张寅行的是宾客礼,吕昆行的是子婿礼。礼毕坐下。家人献茶已毕,谈氏夫人说:“恭喜贤侄、贤婿少年登科,可敬可贺!”老人家心中暗想道:若将老爷与女儿的事说与他们知道,又恐怕代我家着急;若是不说,又恐他二人不知。心内踌躇,只得强为欢笑,陪着张、吕二人。
此时吕昆因亲事尚未过门,有多少话,却不好开口。只有张寅朗朗而谈,望着谈氏夫人道:“尊府的事,我二人却已尽知,不待老伯母细言。若论年伯,此番必中奸人之手,不知可曾着尊府家人前去探探信息否?”谈氏夫人尚未开言,旁边有个使女快嘴道:“我家小姐女扮男妆,同着房内临妆姐姐,扮成主仆,已去了个月功夫,未见回来。”谈氏夫人连连歪嘴,也拦不住那丫环的口。要想此刻难瞒,将小姐进京寻父的话细言了一遍。吕昆只惊得唇如芥叶,面似淡金,口内不言,心中暗想道:“妇人家不出闺门,岂可远出?倘有差错,是何道理?”谈氏夫人看见吕昆甚是着急,连连望着张寅道:“请教贤侄高才,此事如何是好?”张寅道:“小侄与令婿打点明春入都会试。伯母不必着急,趁此时同我们早些动身,去到舅大人府中住下,差人到刑部监中打探。一则可知年伯消息,二来又见令爱千金,岂不是两全其美?”当下商议已定,张吕二人告辞回家。
一连过了几日,不觉已是十月初旬,张寅、吕昆定下日期,命人送信安府,备了船只。谈氏夫人将正宅封锁,着家人看守。收抬齐备,差人到张、吕两家府中送信。有人将行李发至舟中。张寅别了邓氏,吕昆辞了母亲,同到安府。谈氏夫人带了几个贴身伏侍丫环,其余留在府中,看守门户,一同登舟开船。他们三家的人,却是两号船只:张寅、吕昆共了一船,安老夫人又是一船。
那一天,船到金山而过,谈氏夫人吩咐住船,上山许愿。封了香仪,买了香纸,早已有人报知住持和尚,前来迎接了。马头上面观看:只见两号坐船住在马头上,旗号打的是礼部会试。有人措了扶手,请太太同二位公子登岸。谈氏夫人带着几个丫环在前,张寅、吕昆随后,跟着许多家人,一齐上得山来。望大江一看:只见波涛滚滚,白浪滔滔。正是:
长江如带千层浪,短棹孤篷任意流。
只见那些来往舟船,风帆叠叠,山水层层,却也真真可爱。看毕之时,进了山门,来至大殿。有人将香烛已点得现成,在此伺候。谈氏夫人跪倒尘埃,暗暗祷祝:“女弟子安门谈氏,只为丈夫与女儿杳无音信,未知吉凶,望神灵护庇;那时重修庙宇,再塑金身。”祷祀已毕,站起身来,望着张寅、吕昆道:“你二人也来拜一拜,菩萨保佑你们得中高魁。”那晓得他二人一生不好拜佛烧香,连连回道:“来心不诚,恐遭神怒。”谈氏夫人道:“古人说得好:闲时不烧香,忙时抱佛脚。还是敬神的是。”张寅、吕昆勉强不过,去拜了神。
住持和尚近前,打了个问讯道:“阿弥陀佛!那年太太路过小山,贫僧备了菲斋,却又匆匆开船,贫借实不过意;今日请太太与二位公子在此,聊敬一斋,也是贫僧愚意。”谈氏夫人说道:“本待在此叨扰,无奈二位相公行期急迫,就要开船。即承师傅美意,心领了罢。”谈氏夫人珍馐百味,那一样不曾用过?何在此一顿素斋!只得用了一杯清茶,命人将香仪送了和尚,带了丫环,依旧上船。张寅、吕昆随后也来到自己船中,分付开船。此去京都,一路如何?下回再讲。
第五十五回 安夫人姐弟相逢 谈翰林刑部探狱
词曰:
秋水漾平沙,天末沉霞,雁行栖定又喧哗,怕见舟边灯火焰。怕近芦花。是处网罗赊,何苦天涯,劝伊早早比还家,江上风光留不得,请问飞鸦。
谈氏夫人辞了和尚上船。正欲开船,只见两个道人抬着食盒,到马头上来说:“请安太太慢些开船,住持和尚送得有粗斋在此。”家人进舱,回了太太。夫人命将斋收下,回了他几两银子,打发来人回去。此刻还有船上的人在大山门游玩,听得船上锣声开船,各人皆忙忙赶上船来。水手抽去跳板,收拾篷索;正遇顺风,扯起风帆。只见船行如飞,好比做:
离弦弓箭穿云过,辔马丢鞭快似风。
不—会,渡过江来,落下风帆,不觉金乌西坠,玉兔东升。
且言张寅与吕昆坐在舱中半日,此一会,见船已住定,立在船头一望:只见满江如练,皓魄当空。命人将船停在江口,候谈氏夫人用过了晚膳,吩咐备洒,摆在船头玩月。二人坐下,先用了几杯;况又对此月明之下,水光一色,甚觉襟怀欢畅。又见那些同帮船只相依相傍,对着那峰峦耸秀,更加清况,真令人有仰止之思!饮了多时,命人收了酒肴,连夜开船。正是:
四海清风催短棹,五湖明月送行舟。
一路顶了黄河,顾了牲口骡轿,起早登程赶路。
那一日,忽然吕昆想起他有个姨母在登州胭脂寨,意欲前去探望。一路上带缓牲口,忙向家人问:“胭脂寨离此还有多远?”家人回说道:“过了胭脂寨,下来已有一百余里。相公[问]他怎么?”吕昆听得离远了,却也不便回去,只得随着安夫人的骡轿,一路下来。不觉将抵京师。张寅与吕昆商议道:“我们此去,不便在谈府下榻:一者令正夫人尚未过门,二则我是个外人,此去不便。不若另租寓所,到也安稳。”吕昆道:“遵谕。”那一天,到了京城,着人先到了谈翰林府中报信。谈府着人迎接安太太。当下张寅、吕昆与安夫人分别,另租寓所,安住不题。
只言安夫人带着家人、妇女,到了谈府。谈翰林将他姐姐接进内室。钱氏夫人与凤鸾小姐大家一齐向前见札。用毕了茶,安夫人仔细一看,并不见他小姐前来迎接。是何原故?暗暗的惊讶道:
因何不见娇生面?其中另有别跷蹊。
谈翰林见他姐姐独自一个前来,事有奇怪,忙问:‘姐丈、甥女为何不一同而至?”安夫人道:“你姊丈被圣旨诏上京来,闻得又被假传圣旨拿向。你外甥女瑞云放心不下,只得扮作男妆,前来探信,不料音信全无,存亡未卜。因此做姐姐忧虑在心,前来探望。”谈翰林听得此言,大惊道:“想是遭人毒手。姐姐先请安歇,不必悲伤,待兄弟慢慢打听。”随即命人收拾房屋,准备晚膳。一连过了几日,安夫人心下着急,又不知张寅、吕昆住在何处。差人访问,无奈京都地方甚大,无处觅访,只得按下。
那一日,谈翰[林]在侍读衙门散馆回来,带着家人到刑部监中前来访问。安老爷与谈翰林娣舅相逢,伤悲不已,各将心事说了一遍。谈翰林吩咐监役人好生看待,二人洒泪而别。回至家下,报知他姐姐,命人备了饮食酒肴,意欲前去探监。
正要上轿,忽见外面走进一人,衣衫蓝缕,面目怆惶,好似乞丐一般。你道这人是谁?就是小姐跟随的安福。昔日在胭脂寨失散,只得奔逃性命。安夫人一见安福的面,那里还能够去探监?吩咐家人先将饮食送到刑部监中去。回至内室,把安福唤将进去。安福跪倒在地,叩了几个头,站起身来说道:“为何夫人也来到此?”安夫人道:“命你跟随小姐、临妆前去,为何这等光景?如今小姐与临妆在于何处?”安福听得盘问,
含悲吊泪心酸痛,忙将往事说从头。
安福道:“禀知夫人:小姐与临妆在登州胭脂寨地界遇了强人,小的见事不谐,只得逃走。本意要赶至家中报信,不想在途路得了一场大病,将马匹、衣服卖得干干净净,难以回家;只得赶至舅老爷这里,借些盘费。不料太太也在此间。可怜小姐与临妆,只怕被那强人抢去了;但小姐是三贞九烈之人,谅来性命也是难保。”安夫人听得,放声大哭,猛然一阵昏迷,跌倒在地,人事不省。谈翰林夫妻母女忙忙前来相救。不知性命如何?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五十六回 安夫人<原作“安大人”,从目录改>为女得病 吕公子旅邸听琴
词曰:
有女代儿承子祧,正好选入东床。若教玉杵捣玄霜,依然乘彩凤,到底饮瑶浆。才色从来连性命,说与才色当场。怎教两下不思量?悄窥皆冷眼,私系是痴肠。
这首闲词按下。
话表安夫人听得小姐与临妆被强人抢去,伤心痛哭,昏迷过去。谈夫人吩咐家人:“将姑太太扶进房中。”取了一盏开水灌下,约有顿饭工夫,方才苏醒。哭啼啼叫道:“瑞云,我的儿呀!
指望寻亲归家转,谁知途遇贼强人!
今番失却娇生子,教我如何度此生!”
谈老爷与钱氏夫人忙忙相劝道:“死生有命,富贵在天。想甥女瑞云既然扮作男子,擅自出门,就遇着强人,料自有一番才干,可以解脱,决不至失节于人。姐姐请放宽心,保重为主。待兄弟差人往山东,一路打探便了。”
言毕,出了房来,命人将安福唤至跟前,问道:“你家小姐在山东怎样失事?细细讲来我听。”安福将小姐到登州胭脂寨失事的话说了一遍。谈老爷暗暗点头说道:“论那干强人,不过因财帛起见。想我甥女与临妆二人,并无可劫之物,但恐露出些女子气概,只怕性命不能保全。”心下却也忧虑。再者见安福衣衫褴缕,随即命人取了衣服,与他更换,留在家下作个用人。
一连过了数日,安夫人不觉染病,渐渐昏沉,请医调治,只是不效,每日挂虑在心。此所谓:事不关心,关心者切。正是:
同胞手足关心切,千朵桃花一树生。
欲把这两件事说与他姐丈知道,又恐越加忧虑,只得按住不题。每天自己亲到刑部狱中探望,一切食物,差人送去,无不周备。只是一时不能代他出头,惟恐奸人作对,只好慢慢图个良策。暗中差人打听安瑞云的信息。这且不言。
单表张寅、吕昆自那一天在船中别了安夫人,另租了寓所住下。他二人那里晓得安小姐的消息?一连住了些时,不觉年残岁暮,地冷天寒,又兼大雪纷纷;除夕到了。张寅望吕昆说道:“贤弟,今日岁事已终,明朝又是一番新气象矣!你我客邸无聊,今晚当饮一大醉。”吕昆道:“旅邸度岁,甚觉无味,惟有以酒消愁,仁兄道得极是。”随命家人备下酒席。且喜并无俗事,只等到上灯时候,二人饮酒谈心。只听得外面锣鼓炮竹连天,度岁已毕。命人掌着灯球,到外面观看年景。只见开张铺面,买卖生涯;灯球火把,照耀如同白昼。此刻只有内皇城不敢走,其余别的外城俱开在此,南来北往,纷纷不息,尽是一派年景。果然是:
爆竹一声催腊去,梅花几么送春来。
满城灯火如银树,好似星桥铁锁开。
二人通街一观,依然回寓安歇。次日乃是元旦,二人并无处贺节,惟有在寓饮酒。及至过了灯节,只见各省会试举子纷纷而来。张寅与吕昆准备会场考试,连夜看书。
一日,吕昆读至更鼓时分,出来小解。只见月明如画,皓魄当空,想起家乡。正在愁思之际。忽听琴声嘹亮;侧耳细听,轻消重浊,转韵悠扬,到反愈加忧闷。仔细听时,却在间辟人家花园内。抬头一望,且喜墙垣低矮,瞒着张寅,将厢房对面的一张梯子悄悄取将过来,倚在墙跟脚下,轻轻的爬上墙来一望。未知望见什么人在内弹琴?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五十七回 爬墙窥探吕公子 刘府评理谈翰林
词曰:
千舂万杵捣玄霜,指望成时,快饮瑶浆,奈何不得润肝肠。只合登楼索酒尝。从来卖假是真方,莫嫌苦李,惯代桃僵。忙忙识破野鸳鸯,早已风流乐几场。
这首闲言按下不表。
且讲吕昆爬上墙头,见亭子上面旁边点着一盏风灯,中间摆了一张琴桌,坐着一个女子,旁边立着一个丫环。虽然月光之下,不能细望容颜,只听得:
声音宛转随风至,一曲宫商过短墙。
吕昆站在梯子上面窥探,心下暗想:“但不知这座花园是谁家的?此刻更深夜静,有此雅操,谅来这个女子品貌自然不俗。不知我可有缘相见他一面?”那女子正在操琴,忽听琴中出异音,连慌将琴丢下,道:“琴犯异音,咫尺必有人在此窃听。”随命丫环:“四下里查看,却是何人躲在此间?若是女子,不必惊动他;倘若是个男子,慌慌禀知老爷,将他拿下。”那个丫环取着风灯,四下一照:只见月光之下有个人影,正是男子形象。丫环连慌取了个石子,望墙头上打来,险些儿打着头脸。吕昆将头往下一躲,那个丫环慌去回覆小姐。
你道这个女子是谁?就是谈翰林的千金凤鸾小姐。原来谈府的花园,却与这开寓所的人家只间着一壁。但这开寓所的人家亦非等闲之辈,祖上曾为过一任西城察院,姓刘名灿。只因家内寒薄,将房屋到出几进,每逢会试之年,就租与这干会试的作寓。谈府的大门却在前街,与刘家住宅隔了一座花园,故尔吕昆不知。此刻谈小姐见有人窥探,命丫环将琴收了,掌灯回去。吕昆一场扫兴,正是:
千里梦魂明月下,搅人离思在琴中。
连忙下了梯子,将梯子归了原处,来至书房。只见张寅尚然诵读,自己免不得也陪他读了几句,坐在那里自言自语。张寅问道:“贤弟那里去的?为何这会方回?”吕昆并不回答,和衣而睡。张寅一个人读的无味,也自收拾安寝。
次日清晨,二人抽身而起,梳洗已毕,用了早膳。吕昆读不上几篇诗文,又站在那墙脚下徘徊,心下细纽玩味昨晚(晓)那个女子。正是:
谁家女士多清操?恨我无缘见娉婷!
吕昆依旧将梯子扶起,扒上墙头观望。张寅见他不来读书,连连走至外面,见他站在梯子上面,慌问道:“贤弟在此所观何物?”吕昆即以假言回道:“适间看见一只鹦哥,毛羽甚觉可爱,飞至隔壁园中而去,所以观之。”张寅道:“春和天气,花柳争妍,或恐早间有人在此观花,倘被人看见不雅相。贤弟快些下来!”吕昆只得下了梯子,取过一边。回至书房,闷闷不乐。张寅却不知为着什么原故。
正在思量,忽然外面来了一人:面如紫玉,颏下三绺髭须。大有儒风气概;头戴方巾,身穿天蓝直摆,脚登方头缎靴。跟随着四、五个家人,走将进来。你道是谁?就是隔壁的谈翰林。只因凤鸾小姐昨晚抚琴,有人窥探,回去告知他的父亲;谈翰林心中大怒,因此带着家人,前来与刘察院家讲理。谈翰林怒气冲冲,才从外面进来,来至大厅,即有刘府家人通报刘灿。
刘灿慌慌出来迎接,举手道:“未知谈老先生驾到,有失远迎,多多得罪。”谈翰林道:“叨在年谊,何须过谦?”刘灿随命家人献茶。诚翰林道:“茶到不扰,却有句话前来动问。”刘灿见他满面怒色,事有蹊跷,只得问道:“老先生有何见教?乞请明示。”谈翰林道:“因昨晚更深时分,小女在花园中操琴,尊府是何人逾墙窥探?彼此都有女眷,成何体统!故此特来动问:但不知窥探者果系何人?弟要与他讲讲,是何道理?”刘灿听得,心下却有些慌忙。因一向人都称他为谈疯子,动不动要与人争闹,连连问道:“弟家下并无外人,况且令爱千金也无人擅敢窥探。莫非不是小弟这边,恐防令爱认错了。”刘灿那里知道吕昆这件事?故尔推个干净。谈翰林道:“昨晚明明有人在墙头上,还要抵赖!”一把将刘灿的胡子揪得紧紧的。刘灿道:“老先生不要动手,有话好好讲。”
他二人在此吵闹,却好张寅从旁边花厅上走来,急急抢上一步,前来解劝。望着刘灿道:“此位是谁?因甚事故如此?何不讲理,拉拉扯扯,有失名教体面。”谈翰林见张寅言语温和,只得放了手。刘灿道:“此位是隔壁谈老先生谈应龙。只因昨晚他的令爱在后花园弹琴,说有什么人扒墙窥探。老夫并不知道。”张寅暗暗点头道:“吕昆今早在那里徘徊物色,又扒上梯儿,定然是他干的事了。”连连向着谈翰林道:“老先生且请息怒。若论夤夜有人窥探尊府眷宅,理应追究。但晚生辈实非不轨之徒,老先生还须斟酌。”谈翰林指着张寅问道:“此位是谁?尊姓大名?到此何干?”刘灿道:“此位姓张名寅,字天佩,乃昔日张吏部的公子;来京会试,住在小弟舍下,想他料无此事。里面还有一位。待我请来相见。”
不知见面如何分说?下回再讲。
第五十八回 谈翰林爱才加亲 安小姐冒名会试
词曰:
许多原故,只恨无由得诉!亏杀灵心,指明冷路。逗留一番良晤。侧听低吐,悄然间早已情深意慕;殷勤说向,只为才色行藏,风流举措。
闲词按下。
话表刘灿着人来请吕昆,家人急慌将吕相公请来。到得大厅,刘灿指着吕昆道:“此位姓吕名昆,表字美篇,乃苏州有名的才子,是礼部尚书吕静书(庵)老先生的公郎!也是来会试的,借此作寓。其余并无他人。”吕昆来到跟前,说道:“呼唤小生,有何见教?”刘灿将谈翰林的来意言了一遍。吕昆并不抵赖,挺身望着谈翰林道:“令爱千金在尊府园中,小生如何得见?至于窃听琴声,古人所有,独不闻:
钟子伯牙成契友,古今几个是知音?
难道足下到此,有什么风波?小生却也不惧。”谈翰林见他言语来得利害,用手就要抓他衣服。张寅一见,即慌前来解围,说道:“谈老先生不要动手!若论吕兄,却是老先生的晚亲;他是老先生令姊丈安老年伯的令婿。”谈翰林听得这句话,方才撒手,满面通红,反觉惭愧。只得大家重新见礼。
谈翰林道:“不知二公在此,多有得罪。”张寅道:“晚生二人同安老伯母一路进京前来,为访安老年伯与他令爱的消息。欲借老先生府中下榻,恐有不便,因此暂寓刘老先生府中。此事皆是吕昆少年放荡,还望老先生念亲戚之谊,幸勿见罪。”谈翰林只得且自罢休。心下暗想:“目今甥女瑞云尚无消息,定为贼人所伤。且喜吕昆人才出众,年少登科,何不将我女儿凤鸾许之?”当下想定主意,告辞回家,说知安老夫人。一连耽阁了几日,差人到刘察院家迎接张、吕二位相公;二人致谢了刘灿,将行李发到谈府居住。
那一日,谈翰林同着张寅,吕昆前去监中看安老爷。禁子闻言,即来开了监门,放了三人进去。只见安老爷垂头丧气,却也实在伤感。谈翰林左思右想,再四踌躇,只得把安小姐在山东的话说明。安老爷听了,放声大哭。正是:
身遭缧绁堪悲楚,女丧强人恨更添。
三人再三解劝,只得别了安老爷回来。
单[说]这谈翰林,见他甥女全无消息,一日托出张寅,代吕昆做媒。吕昆因安小姐与临妆的事念念在在心,每日忧想,放心不下,那里肯依?被刘灿同着张寅再三苦劝,也只得勉强相从。谈翰林见他日说无凭,务必要个聘物;吕昆只得将柳卿云的玉燕送与谈翰林为聘。<此句原为“只得将柳卿云的玉燕,吕昆送与谈翰林为聘”>谁知安老夫人见他侄女许了吕昆,心下好不着急!欲要说,恐怕他弟媳多心;欲待不言,好端端一个女婿,送与别人家去,其实可惨。惟有暗自垂泪而已。正是:
见鞍思马心悲苦,触景伤怀更惨凄。
[再]说那谈翰林将张、吕二人款留在家,每日讲论些新词旧赋,自然打点花烛完姻,按下不题。
拨转书词,话分两下,再言安小姐在胭脂寨度过残年,已是阳春天气。那一天,欲想动身,无奈被张府款留,陪着张朗读书。喜得张朗卧病在榻,不能进京会试,只得告辞张大人。张指挥见款留不住,惟有备了行李银两,着自己家人进他主仆二人动身。
在路非止一日。那一天,到了都中,借寓相国寺内。你道安瑞云为何不住在他母舅谈翰林府中?却有个缘故:恐张府家人识破机关,故尔寓在相国寺内。这相国寺却是龙图大学士包公所造,离谈府却有十余里。小姐住了半月有余,差人往谈府中去探听消息。只见谈府中张灯结彩,细问旁人,闻得谈府今日赘婿,乃是苏州新科举人,姓吕名昆。张府的家人心下疑惑道:“我们家相公叫做吕昆,如今又有一个吕昆,只怕是冒名不成?”慌将此事报知安小姐。小姐道:“真假自有分辨,不必多言。”只有临妆心中暗恨道:
世间负义惟男子,说话全无半句真。
安小姐将此事放在心上。
过了月余,不觉考期已到,安小姐吩咐家人收拾已毕,又吩咐临妆看守寓所门户,着张府家人跟至考场门首,抵着张朗名姓应试,提心吊胆。你道为何?只因那些搜检监场的官员,都是些亲王大臣、九卿御史。惟恐露出机关,性命不保。张府的家人将考篮交代,依旧回寓。再讲安小姐自己提着考篮,静候点名、搜检入场。且喜并无人看出是个女子。各人归了号,房门首挑起灯笼,照耀如同白昼:
不亚是千条火树,好比做万盏鳌山。
那些监场官各处巡察,恐有顶冒;一切毋许串号,扰乱场规。众举子俯首低(抵)眉,有的打睡的,有的思索的,有的预备饮食的,种种不一。今番张寅、吕昆也在场内。且言安小姐他是个女流之辈,何尝知道考场的利害?今日是身骑虎背,孽在其中;此刻是群英聚会之地,焉有不怕之理?等到三更时分,主试出了题目,人人奋勇,个个夸强,都要独占鳌头,名登金榜。未知安瑞云可得中与不得?且听下回分讲。
第五十九回 安小姐<原作“安瑞云”,从目录改>平空及第 柳卿云抵死不从
词曰:
桃花招,杏花邀,折得来时是柳条。任他骄,让他刁,暗引明挑,芳魂早已消。有名有姓何曾冒?无形无影谁知道!既相遭,肯相饶?说出根苗,光景这一遭。
这首闲词按下。
话表安瑞云场事已毕,出了贡院,家人接着,回到寓所不表。
那一日,外面纷纷发榜,张府家人见得报到他主人张朗名字,不解何故。内中有个老成些的说道:“想必是吕相公顶了我们大爷的名字,其中必有缘故。我们不可识破,已后自然明白。”谁知安瑞云果然顶了张朗的名讳,得中第一名进士。张寅同吕昆已得高魁,临妆暗中欢喜,悄悄向安小姐道:“为何顶张朗的名姓?是何原故?”小姐道:“你那里晓得我的主意!若是顶了吕昆的名讳考试,目前岂不弄出事来了?喜得张朗一病在家,知道他不能考试,故尔顶他名字,却才无碍。”小姐心下暗想:“既是顶了张朗名字,中了进士,恐他家不知,日后怎了?”连连修了一封节略,直将顶名替代的不是说明;即差人送到登州。
张指挥得书一看,上写着:
违别
台颜,已经两月。在 府叨蒙雅爱,深感隆情。启者妾身原非男子,实系女流,乃兵部安国治之女、吕昆之妻,尚未结缡。只缘家父为奸党暗害,改扮男装,来京探听消息。不意逾犯 尊颜,有蒙不杀深思,感仰不尽。今复顶替 公郎名讳,幸得列登进士班头,有愧府第,罪不容诛。特此直陈衷悃,
上达
台前,望祈宽宥。兼请 台安,不胜依切。
张指挥夫妇看毕,原来是我的外甥媳妇。天下有这等奇才女子,却也可敬。既是骨肉至戚,并无怨恨,连连修书回复不表。
一日,正当钦召殿试,当今天子见张朗、张寅、吕昆三人相貌超群,钦点为三鼎甲:张朗得中状元,吕昆是榜眼,张寅是探花。钦命总裁御史会宴琼林,随即带领众进士前来谒相。
你道当朝首相是谁?这人姓蔡名孔,表字治方。这蔡太师命新翰林进士请回,单留三鼎甲谒见。原来蔡太师有一位千金,芳名月兰,有沉鱼落雁之容,闭月羞花之貌。见得新科状元一表人才,欲将月兰小姐匹配。无奈安小姐是个女子,怎能应承?只得执意推辞:已有前妻,不敢尊命。吕昆向着安小姐道:“年兄何须苦苦推托?古人云:妻如衣服。就是三妻四妾不足为多,到是从命的好。”此刻安小姐认得吕昆,吕昆认不出是安小姐。你道为何原故?当初曾会过一面,目下安小姐纱帽圆领,正是文人气象,何能认得?
今日安小姐听得吕昆之言,却暗恨在心。告别回来,心中细想:天下负心的莫过于男子。正所谓:
本待将心托明月,谁知明月照沟渠。
这句话却也难怪安小姐动气。计算吕昆,先有柳氏,后有临妆,安小姐乃三媒六证所订,目今又在谈府招赘,若是蔡太师将月兰小姐许他,岂不唾手而得?焉得不算做负心的男子!所以暗恨在心:倘若我安瑞云将来做了有司衙门,不夹他孤拐,誓(世)不为人!适遇都察院凌炳、兵科给事李梦兰他二人俱告假回籍,皇上下诏,着张朗掌都察院御史印,张寅为兵科给事,吕昆授翰林院编修职。各人修书回家,迎接家眷。正是:
欲知富贵光门闾,须把文章用苦工。
不表张寅、吕昆各人到任。再讲这京都城南新开了一座青楼楚馆,取名为畅春院。你道这院里是甚人?却是当日在苏州开过凤乐院的妈儿韩氏。只为侯总兵的公子前来搜楼,跌死家人侯安,妈儿听了莫六头之言,带了柳氏卿云逃走到京;谁知莫六头在途中染病身亡。目下妈儿在都中南城又开下这座畅春院,来的都是些王孙公子铮铮人物。院中虽有许多女子,总比不上柳卿云的容貌。
卿云自从在苏州凤乐院中与吕昆有约,目下一心皈命,并不肯迎宾接客,每日只是乌云不整,面带忧容。韩妈儿道:“你这样子,莫非心下想着当日那姓吕的么?他今日已做了官,若是个有良心的,就该打发人前来接你。我看他寂寂无闻,全然不理,你不要想迷了心,到反误了你的终身大事。若说要像吕昆这般才貌,却也不难。我们这里来的都是些宦家子弟,你再帮我挣上几年,那时择个有才有貌的郎君,做娘的把你嫁与他去,岂不是好?”柳卿云那里肯依?抵死不从。正是:
随他说得天花坠,只当平空碎雪飘。
韩妈儿气他不过,心下想道:“这个不重抬举的死贱人,好言好语不肯依从,又道是:不见棺材不下泪。”连连吩咐院中女使取了皮鞭、绳索,欲拷打。未知柳卿云如何受辱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六十回 柳卿云真心全节 赛玄坛侠义报恩
探香鼻寻芳,有眼休将花枝错认。若教点污苍苔,岂不锦绷浊溷?徒空抱恨,心里枉忿,—任谗言轻进。霎时急雨狂风,狼籍落红成阵。
这首闲词按下。
话说众使女将皮鞭、绳索取得现现成成,韩妈儿命人在此伺候。众女子做好做歹前来相劝,向着柳卿云道:“姐姐不要使性。如今母亲好好相劝,姐姐若是不肯依从,只怕那时动怒拷打难当。还是依从的为是。”柳卿云道:“众位姐姐有所不知。妹子在苏州曾接了一人,姓侯名韬,乃是侯总兵的公子,每年代他也曾挣过[成]千赀财;只因侯公子为人粗俗,细想难有出头之日,也得免强相从,无非孽在其中,不能推托。后偶遇一人,姓吕名昆,乃是苏州有名才子,故将终身付托。不意那时侯韬到院,吵闹搜楼,无奈将那姓吕的藏在雪洞里面,躲避其锋;直至开时,不知何往。那时因侯韬行凶,跌死家人在院,犹恐人命牵连,故随着母亲逃进京来。一向未闻吕昆消息,也不过痴心妄想,免得后半世老大无归。计算代母亲挣过赀财,却也不少,如今还要苦相逼我!想来也是命该如此。前日听得妈妈说姓吕的已做了官,好歹再等几时;若是姓吕的决意不来,做妹子的惟有寻个自尽,一死而已。众位姐姐呀:
能教名在身不在,不愿身存名不存。
可怜一落烟花内,何日归期到故门?
任有轻肥车马客,能求几个有心人?
不如辞世投阴路,何必红尘苦恋生!”
众姊妹听得柳卿云这番言语,一个个都打动心事,尽皆泪下。
内中有一个新进院的女子,名唤琼英,尚未梳栊,听得此言,吓得魂飞魄散,香汗淋漓,却又不敢哭出声来,暗想:“我将来也难免这些苦楚,又道:前船就是后船的眼。看着柳家姐姐就是一样。可恨爹娘为何将奴卖在此间!终身结果,倚靠谁人?就是卖在人家做丫头、侍女,却也有个出头日子。为什么偏偏贪图重赀,将我送下火坑!”正是:
问娘财帛今何在?卖儿还剩几多钱?
韩妈儿见众姊妹在那里啼哭,连连指着柳卿云道:“都是你这贱人惹得他们生心!我想院中这些女子,那一个不是花钱费钞买到此间?又请了多少名工教他们技艺。今番被你这贱人说得他们个个生心,岂不是关门养虎?只还了得!”走近跟前,将柳卿云钗环衣服尽行卸下,只留得一件衬衣,将他捆在板凳上面,取了皮鞭,正欲毒打。
且说此地乃是个小小书室,单墙薄屋,旁边有座腰门,通至小街:惟恐有那些地方刮棍前来,暂且开了这腰门,以便行走。这里面说话,却外面都是听得明白的。谁知此刻有一人在外面墙脚下出小恭,这人身长九尺,面如蓝靛,腮下一部落腮胡;头戴一顶顺风倒,身上穿件青布箭衣,武士打扮。你道这人是谁?就是本京的豪杰赛玄坛万傲。昔日在姑苏访亲不遇,闯入侯家花园;侯韬命人取箭射他,送他性命,蒙柳卿云与吕昆摆解,赠他的盘费,才得归家,见他兄嫂。你道他兄长是谁?京中有名的铁笔杆万辉,惯抱不平,代人家包写包告。万傲在外面听得柳卿云道名[通]姓,喊叫不住,万傲想道:这人名字熟极。忽然想起姑苏之事:此是我的恩人,因何落难在此?不觉气昂昂,将门一腿打开,一声大喝,正是:
一声怒气冲牛斗,那怕千层铁裹门!
不知后事如何?且听下回再讲。
第六十一回 万辉回家盘柳氏 吕昆忘义负前盟
词曰:
炎炎使势心方快,凡是忠良多受害。不从心愿便招灾,正是民间风俗坏。愁锁春山横翠黛,何须视之如草芥?恨来谁望此身存?却喜芳名留得在。
按下闲词。
话表外面来了一位英雄,就是当日在南凹小桃园打侯韬家人的万傲,柳卿云和吕昆曾赠他银子。今日在门外听得柳氏道姓通名,喊声不止,这英雄:
怒从心上起,恶向胆边生。
将门一腿打下,闯入院中。只见卿云捆缚牢拴,近前解了绳索,将自己身上衣服脱下,裹在柳卿云身上,背上肩膊,口中骂言不绝,如飞而去。韩妈儿连连着人追赶,那里敢近他身?又不知他的来历,意欲禀官追究,犹恐惹出祸来。只得叹了一口气,悄悄的将这件事冷淡下来。这且不表。
单表万傲将柳卿云背至家下,叫他嫂嫂戚氏连忙取了衣服,与柳卿云穿好;说明当日受他恩惠的缘故。戚氏却也是个贤惠的人,留他住在家下,犹如姊妹相同。万傲本是习武之人,将柳氏交与他的嫂嫂看管,依然在外面南去北来,干他的本等了。
一日,他兄长归家,见有个外来的妇人,忙问妻儿:“这人是谁?那里来的?”戚氏就将二叔的原故说知,万辉并无外念。每日只见柳氏:
双眉紧锁含悲泪,面带忧容暗里睡。
万辉问道:“恩人何故悲啼?若有什么心事,说与我知道,或者代你出得一臂之力,也未可定。”柳卿云即将吕昆的话大略说了一遍。万辉道:“此事不待细言,我也尽知,想是当日在苏州时,恩人与他两下私定终身,只说图个从良之策,却是有的。据我看来,青楼楚馆原是往来杂沓之地,不过一时戏玩之情;近来的时世,能有几个有始有终人?大都是无非嘴上工夫,说得天花乱坠,钓誉沽名,骗的人心肠痛热,希图来往。独不闻古语道t:
天下交游皆好友,知心能有几多人?
据我看来,只怕当日受了他的骗了。”柳卿云道:“那时指日为盟,愿同生死。我曾以玉燕赠他,蒙彼还赠金钗一股:誓订丝萝,永无更易。”
万辉听得这句话,仔细一想:若论婚姻,原以聘定为准;既两下都有换手,出自情愿,何得顾之不理?其中必有原故。忙向柳卿云道:“闻得此人已中新科鼎甲,现为翰林院侍读,目下赘亲在谈府上,离此不过十余里。既与恩人有约,何不前去—会?好歹便知。”柳卿云道:“京师地面,路又广,人又生,岂能前往?”万辉道:“既然如此,我自[有]主意。恩人在苏州相赠舍弟之情,万辉自当感报。”随命妻子戚氏取了服色与他更换,雇了一顶小轿,请柳卿云乘坐;万辉跟随,一同前去。一直来到南城。
将抵谈府门首,万辉[命]抬轿的人将轿子歇在一边,先至谈府门首。只见门楼内有许多的人在那里谈闲,万辉上前擎拳拱手,望着谈府众人道:“列位请了!相烦通报一声,外面有吕老爷的前夫人柳氏到了。”这万辉生平以来不肯下气与人,今日为着兄弟的恩人,也是出于无奈,故尔望着家人拱手。众人细想:“我们姑老爷那里有什么前夫人?只有老爷的外甥女儿安小姐,前番有他的家人报道,在于山东登州,被强人劫去,除此并无他人。今日来了个前夫人,到是一件奇事。”管门的到了门外一看,果然有顶小轿歇在门首,只得进去通报谈翰林与吕昆。
他翁婿正在那里谈心,见有人来报:“吕姑老爷的前夫人柳氏到了。”吕昆一听,心下着惊道:“我那里有什么前夫人柳氏?胡言乱道,满口吱唔。”翰林谈老爷道:“贤婿不必这等光景。想是在秦楼楚馆,与甚妓者戏言,今日你做个官,故尔到此相认。都是少年人有得的事,何须着惊?况且那个烟花之事,无非偶尔侥幸,只是一个不理他便了。”吕昆心下细想:柳卿云来了,在岳父面前那里敢认?只得硬着心肠回道:“不认得此人,教他不必在此缠绕。”家人们出来回说,柳卿云欲撞死谈府门前。万辉无(何)奈,将卿云拉入轿中,抬回家内。
卿云道:“虽荷推爱,岂有久累之理?惟有一死而已。但是一无所有。拜恳(肯)恩人见怜,于奴施舍一口棺木。”有诗为证:
念我背井离乡女,有是深闺梦里人。
万辉夫妇听得,愈加可怜,再四相劝,饮食不进。直至晚间,复劝用夜膳,柳卿云无法,吃了半碗。只是啼哭,停一回,复大声的哭。柳卿云在西首房中,两下对着房门,[房]中万辉听不耐烦,只得相劝,那里肯听?柳卿云啼啼哭哭,外面已是二鼓,一人在房内,对着一盏孤灯,自言自语道:“吕昆,你今日身登科第,另择侯门,可谓负心已极!我柳卿云虽系楚馆女流,实非寻常可比。若早些回绝,使我早些死心,寻条绝路,何必害得我这等光景?”
万辉夫妇被他闹到三更,何曾得睡?命戚氏复至内室,将柳卿云请在外面商议:“若论恩人伤心,却也怪不得。然伤心也无益,须定一计较,务必要相认才好。若要他相认,必须当官告他,若不去告,他不肯死心。”卿云道:“多蒙恩人指点!这忘恩无义,奈何他官居翰苑,难以相敌。”万辉冷笑了几声:“恩人此言差矣!自古王子犯法,庶民同罪。何在他一个翰林前程?
任他人心真似铁,怎如官法却为炉。
不若代你写下一纸御状,等待天明五鼓,前去叩阍。不知意下如何?”柳卿云一听,千谢万谢。万辉取了文房四宝,添一添灯花,思想了一会,磨得墨浓,添得笔饱,连连写就,递与柳卿云。柳卿云接来一看,却也利害。事到其间,也不能顾得首领了,忙把状子收下。万辉道:“事虽如此,也不是桩容易的事。舍得自己,才赢得他人。皇上午门外有一座冤鼓楼。楼下有多少御林军把守,你却不可害怕。自古道:理直气壮,词穷理亏。看人的来意虚实。还有钉板等,尽设在午门,须要小心。”三人谈至四更,柳卿云进房收拾,将头青丝扎得紧紧的,插了多少绣花针在头发上,外加一方乌绫手帕,扎在头上。身穿布衫布裙,腰里插一柄刺刀,将御状收在身旁。
收拾已毕,方交五鼓。戚氏准备茶饭与他,些微吃了些,万辉也用了些儿,命戚氏收过一边。看一看东方发白,海曙将明,望着柳卿云道:“本待叫一顶小轿送你前去,何奈天色尚早,无处顾轿,只可步行了罢。”开了大门,命他妻子看守门户。正是:
为人不下行凶手,焉得骊龙颔底珠?
万辉同着柳卿云欲击冤鼓告状。不知后事如何?且待下回再为分解。
第六十二回 柳氏情急告御状 神宗准奏问原由
词曰:
风雨催花不用伤,总因春已尽,红白乱飘扬。岂知花事不寻常,怎能留久馥久香?驾海岂无梁?世间危险事,须当自主张。休教犹豫到临场,不能个驱虎驱狼。
这首闲词不表。
且说万辉同着柳卿云一路前来。此一刻天色尚未大明,只见灯火,俱是些上朝官员。忽然巡城御史前来,面前打的是巡视御城察院的灯球,灼灼的走来。万辉同柳氏躲在一边,等他过去。二人将到内城,只见黑影影一带高楼,万辉用手指着道:“那就是冤鼓楼,你可小心前去。[在下]不得奉陪。”在前面等候不题。
再言柳卿云进了皇城,且喜并无拦阻。来至冤鼓楼下。那些御林军校东一个,西一个,正在好睡。也无非是名色,一年能有几个敢来?到是这些军校疏虞,一时不防,故尔柳氏悄悄掩上楼中,将御状顶在头上取槌击鼓,打得咯咚的响亮,把那干御林军校惊醒。上楼来见一妇人击鼓,走近跟前,好一似鹰拿燕雀,虎啜羊羔,一把抓住柳卿云的头发,谁知内里针子戳手疼痛,方才放下,一齐说道:“你这妇人好大胆!有何冤枉,擅敢击此御鼓?”推推拥拥,下了楼来。
此刻朝房文、武已齐,天子尚未登殿。众朝臣听得冤鼓楼击鼓,可谓奇文,连连查问。御林军校将柳氏已带至朝房门首,九卿四相俱在此,只见柳氏垢面蓬头,多少御林军校拥着,想必就是这妇人击鼓。众朝臣连连盘问:“所告何人?”柳卿云眼含珠泪,只禀道:“众位大人在上:妾告的是停妻再娶、负义忘恩的吕昆。他今得地,全不念裙布荆魂,妾不避汤火而来,望诸位大人将此御状转达天庭,死生衔结。”六部大堂望着都察院张朗道:“叩阍钦案乃大人所管,可将这妇人奏章转奏天子,俟旨定夺。”安瑞云小姐暗地沉吟:“停妻再娶,有关大节。但是吕昆昔日在我跟前言道:妻儿如衣,好似洗脚水。可见其心不善。目下被这妇人告发,可为速报。”只且不题。都察院吩咐御林军校将柳氏看守,只等天子登殿,自然启奏。
一会,只听得静鞭声响,隐隐钟鸣,圣驾临轩。文武山呼拜毕,班次[内]有都察院张朗奏道:“今有苏州吴县女民柳卿云告发侍读吕昆停妻再娶,伏乞圣奏。”天子闻奏:“此女擅告内庭官员,罪在不小,将伊推上钉板,辨其虚实回奏。”张朗遵旨,来到午门,着御林军将钉板抬出,摆在明冤楼下,将柳卿云带至跟前。只见那钉板狼牙一般,一个钉如铜銛虎齿,根根雪亮如锋,约有三、五寸长短,金光灿烂,竖在上面,令人害怕。柳卿云道:“我今日死在御前,却也侥幸。”可怜背缚牢拴,神魂以去;才要将他上那钉板,都察院见他神色不动,事出真情,吩咐松了绳索,将他御状呈进驾前。天子观看:
告为停妻再娶、负义忘伦,恩赏严究事。泣思庙廊尊爵,理重纲常,正己不能,焉安黎庶?今有现任翰林侍读吕昆,与臣妾议联夫妇,姻结朱陈。幸尔登科,前盟尽拂。但臣妾虽属女流,然实出身名宦,无奈埋没烟花,自愿从良不得。时遇吕昆过宠,臣妾以为侥幸。情浓似水,义重如山,随将玉燕相赠,蒙其聘复金钗,共结同心,誓盟生死。无奈(何)前妻未娶,又赘侯门;况夫妻义属五伦,岂容暴虐自废?但出妻之事,律有明条,臣妾自思毫无七出之过,乃遭负义之徒。为是情急负孤,击鼓上告。伏望我皇怜悯,法外[施]仁,更恳立拿吕昆,解住对质。臣妾宁自甘纷身碎首于御前,不肯让奸佞丧心伦理。纲常攸关,天理何在?伏乞惩奸,臣妾是幸。谨奏。
天子看毕,见其痴情恳切,其实可怜,随即将柳卿云发与都察院张朗审问。天子退朝,文武各散。此刻万辉叫了一顶小轿,柳卿云坐了,都察院命将他带至衙前等候。
再言户科给事张寅得了此信,飞至谈府,前来告知谈应龙与吕昆。他两下尚未得信,见张寅匆匆而至,即忙问道:“年兄到此何干?”张寅道:“有一紧急事情,特来告知:早朝有个姓柳的女子,在明冤楼击鼓,告的是令婿停妻再娶;皇上准奏,命都察院张公查究。”谈翰林惊得目瞪痴呆,心下暗想:“一定就是前日相认的女子了!却看这大胆,好生可恶!”正在议论之间,忽有家人来报道:“姑老爷被一妇人告准御状,如今奉旨拿往都察院衙门去了。”谈翰林与张户科二人面面相觑,一时措手不及,并无计策可商。一面差人往都察院衙门打听。安老夫人同着谈翰林的夫人、小姐听此凶信,彼此掩面痛哭。不知后事如何?下回自然分解。
第六十三回 圣旨锁拿吕侍读 瑞云勘问柳卿云
词曰:
忙忙急急寻[找],是处园林访到。谁知风雨顿摧残,一夜枝头尽了。 投桃虽可琼瑶报,兀地鱼沉雁杳。虽然不是死生交,常觉心怀乱绞。
且把闲词按下。话表谈翰林与张户科听得拿了吕昆,吓得二人面面相觑,只得差人打听。张户科告别回衙,告知夫人邓氏,邓氏差人望谈府探信。不多一会,天色将午,谈夫人备了酒饭,命人送至都察院班房,张户科同了谈翰林一齐带名帖前来讨情。有人将二位老爷的名帖投进,安小姐看见有他母舅在内,况又是奉旨钦犯,不便准情,命人将原帖打回:“改日谢罪罢。”张户科与谈翰林只得到暖阁内来求见,又有人回了出来:“今日不便相会,改日谢罪。”说罢,那人进去了。二人只得轻轻退出。先到班房一看,只见吕昆是蒲萄大链锁在那里,有几个校尉看守。张户科与谈[翰]林近前相慰,说了几句心腹之言,又问手下:“那告御状的妇人在那里?”有人回说:“锁在西班房。”二人别过吕昆,来至西班房一看,只见有许多人围在那里。张户科本待要上前细问,圣旨尊严,恐耳目要紧,不便进去,只得各自回署。那些看守的人等至下午,不见动静。
有临妆放不下心,瞒着小姐,悄悄出了宅门,来到大堂观看。旁摆着张口铁轧、九节脑箍、龙头大板、吕公条、红绣鞋,那些非刑,无一不有,正是:
任他铁胆铜心汉,到此人人丧魄魂。
只听外面嘈号之声,忙忙出了头门,那东、西两房往来不绝的人。临妆欲要到东班房里去,望一望吕昆是何光景。才走得几步,忽听得里面发梆,急急回头走进宅门,在小姐跟前再三求情。安小姐越觉动气:“适才舅老爷与张老爷俱来讨情,尚且不依,难道你的脸面还比舅老爷与张老爷大些不成?好不知趣!况且男子义重纲常,这个无仁无义之徒,夹死他也不枉,你还要代他讨情!”临妆见事不谐,暗暗恨道:“吕老爷性命,活活坑在这个贱人手里了!正是:
烟花尽是无情辈,休把他人作故知。
既是小姐不准我的情,少停可准婢子上堂一看?”小姐道:“只有准你这—件。”
一会发了三梆已毕,天色渐渐晚了,安小姐吩咐传齐各役,点起堂灯。安小姐是纱帽、玉蟒、朝靴,临妆扮做茶童。一声典响,都察升坐暖(泑)阁,众牙役摆在两旁,令将御状犯原告柳氏带进。不一时,有人将柳卿云报门带进,来至大堂,丹墀跪下,当堂开了刑具。柳卿云泪汪汪禀道:“大人明镜高悬,恩同朗月,小妇人冤沉海底,无处得白。望大人明察!”安瑞云问道:“昔日尔为青楼妓者,因何[与]吕昆联姻?吕昆为甚忘盟?一一说明上来。”柳卿云膝行几步,到暖阁跟前禀道:“大人盘诘,焉敢瞒天?昔日犯妇父亲曾为浙杭通判,因解粮船失事,督抚题参,后因赔补军需,奈无出处,不期又病变而亡。其时六亲无靠,我母即以我身卖银赔补。谁知误入奸人圈套,流落吴地烟花,身落红尘,恨不得欲死。时有总兵公子侯韬偶来梳栊,犯妇见其才貌寻常,非是托终身之辈,终日掩泪。大人呀,犯妇正是:
终朝抱恨知多少,尽夜悲啼有几巡?
不愿奢华陪贵客,只求淡薄可安身。
往来皆是庸流辈,自恨从良没一人。
惟有暗中流血泪,频嗟抚首到三更。
正在艰难之际,忽遇吕昆进院,见他品貌端方,文人风雅,必是多情之客。与他私下联盟,玉燕金钗,两下换手。后至侯韬搜院,毙死家人一命,犹恐罪犯牵连,故同妈儿逃走。来至京都,终日被其打骂,逼妾弃旧迎新。犯妇虽是红尘之贱婢,然常讲四德三从,身既许从于人,焉有再嫁之理?身虽羁在京都,心实思于吴地;重山叠水,鱼雁难通。仔细思量,惟守十年不字,以待吕昆。不料吕昆负义,名登金榜,今复入赘侯门。前日得信,含羞往认,不但前盟尽负,反欲鸣官逐回原籍。似此庙廊名宦,翰苑清臣,情理全然不讲,焉可定国安邦?真可谓名教禽兽,衣冠魍魉,犯法违条,国典难赦!非是犯妇擅敢叩阍,切思吕昆既已不仁,犯妇自当不义,故蹈万死之罪,击鼓明君。今蒙皇上发在大人台下审讯,倘有虚词,甘愿倍罪。”旁边招房将他口供录得清清楚楚,若是笔慢些儿,都写不及。
安小姐见他言语伶牙俐齿,就像惯打官事的人—样,口中并不打志,连连点头:“可谓女中丈夫!”再见他品格不凡,心下却也可爱。又问道:“吕昆目下既有了谈氏小姐为正妻,即认你回去,亦作得个偏房,你如何理论?”柳卿云禀道:“犯妇出身微贱,焉敢相争?不过要他认我回去,终身有托,不至流落烟花,纵作三房四妾,俱可安心。”小姐思他为人服小,更觉哀怜。
只有临妆此刻满腹敖遭:“吕昆怎么与他两下联姻,又将玉燕、金钗换手?这是何意?难道有你这一个人才,就没得一个佳人相配?单单看中了他一个妓女!你看他今日在堂上,这等利嘴咬定与他!吕昆呀吕昆!奴看来只怕有口难分,如何回得过圣旨?罢是也罢了,只是将来不知把他安摆在那里呢。柳卿云呀柳卿云,你就这等可恶,奴恨不能一口吞你下去,才是奴心事。”临妆在那里着气。但是目下的人,那有个不吃醋的?柳卿云聘在起初,却要做吕昆的结发,第二是临妆,三房才派安小姐,第四才是谈凤鸾。目下谈凤鸾到为第一!将来自有定论,这且按下不表。
且言安小姐审至更余时候,吩咐退堂。用了晚膳,再复升堂。审究吕昆。不知吕昆吉凶如何?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六十四回 吕翰林当堂强辩 安小姐动刑问夫
词曰:
死死生生不已,只落得闲情满纸。休费精力空思,世上肝胆有几?须要全人到底,切不可将桃作李。存心正直勿欺,方可对人无耻。
只首闲词按下。
话表安瑞云审了一堂,柳卿云滔滔说了一番。安小姐退堂,用了些晚饭,从复升堂。把柳卿云带过一边,点起明灯亮烛,吩咐牙役把张口铁轧、龙头大板、九节脑箍、吕公条红绣鞋都取在旁边,带了一锅翻滚的油,摆在丹墀底下,命手下人将犯官吕昆带进来。东角门报名:“犯官一名吕昆带进!”来到大堂,开了刑具,吕昆面南背北,站在一边。安小姐道:“见了本都院,为何不跪?”吕昆说道:“侍读无罪跪堂。”安小姐道:“你既无罪,皇上法堂为何到此?”命人将公案掣将下来,摆在旁边,请过圣旨,供在中间。吕昆不敢不跪。
安小姐望着吕昆道:“你既身居内庭,位列侍读,为何背义忘恩,停妻再娶?该当何罪?”吕昆明知是柳卿云所告,犹恐他岳父谈翰林责备,故尔不敢相认,只得硬着心肠说道:“犯官身居吴地,祖、父名儒;虽属庸才,蒙叨翰苑,岂不知国典皇皇?安得自投法网!若谓停妻再娶,只恐词虚事谬。犯员寒窗十载,黄卷青灯,幸尔初入黉门,未偕婚媾。时蒙现任户科张寅代为作伐,曾聘司马安公之女瑞云。犯官尚未迎娶,谁知伊父奉旨传入京都,半途又被拿获;伊女瑞云以女妆男,带同侍婢临妆入京探父,不意途中遇盗掳掠,死活不知。犯员一闻此报,魂魄皆飞,伤心痛楚;犯员闻信之后,自愿生平不娶。只因户科张公婉言相劝,但言不孝有三,无后为大,惟恐失传宗祀,是以复聘谈翰林之女为妻,实出无奈。柳氏冒渎天庭,告我停妻再娶,或为空中楼阁,加害忠良。视此青楼妇女,无非狐狗之类;擅告廊庙廷臣,又当何罪?圣上既命大人案下审问,虚实自明,倘有混词,愿甘刑楚。”安小姐见他如此利口,辩得影响全无,吩咐带过一边。又带过柳卿云细细问了一遍,到底前供不改,将吕昆前赠他的金钗呈上:“大人若还不信,只同他旧日聘定之物,可是他的?”有人将这股金钗接过来,呈放公案之上。安小姐看着这股金钗,心中暗想道:“当日吕昆从院扒楼,潜入我的私室,必定他与柳氏有些瓜葛,岂有个无中生有的?断无是理。”此刻只有临妆心如明镜,却又不便说出长短,惟有心内懊恼,只且按下不题。
且说都院命人将柳卿云带下去,将犯官吕昆命至公案前,将金钗与他一看:“这可是你当年聘他之物么?”吕昆见了金钗,却也有些对不过,一时又回不出金钗是与不是,此事有与没有,竟难回答。安小姐见他言语恍忽,自知有故,吩咐牙役取过夹捧,欲动大刑夹讯吕昆。不知吕昆可认与不认?且听下回书解。
第六十五回 吕翰林法堂认妇 安瑞云御前赋诗
词曰:
眼耳虽然称的当,若尽凭他,半是糊涂帐。世事不系闻与望,原来都在心头上。倘人儿心实难放,月影花前,忽见他相傍。正是个喜从天降,早惊破梦中模样。
这首闲词按下。
话表牙役取过夹棒,临妆姐魂都吓掉(吊)了。安瑞云暗想道:皇上钦犯,若不夹讯,难以回旨。分付众牙役将吕昆靴子去了。才要动刑,吕昆只得故意的说:“恐犯员一时心忙意乱,想不起来。大人将那妇人带来一面,便知明白。”安部院命牙役将柳卿云带至公案前,吕昆一见,抱头痛哭:“原来是贤卿!
愁云霭霭连山锁,劈开迷雾见青天。
下官自别你之后,日夜心悬,不知贤卿如今怎能到此?”柳卿云将前后事说了一追。如今吕昆义不容辞,只得认下。安瑞云见他既认,将金钗还与柳卿云收执;发在公处,候旨定夺。安部院退堂不题。
再言吕昆与柳氏出了部院衙门,有人备了一所公馆,将他二人看守在内。次日,安瑞云回奏天子,奉旨:“将吕昆革职。该谈应龙既招赘吕昆在家为婿,岂不知情?显系郎丈为奸,理应降级,姑宽免究。着令谈应龙准备房屋,择日代吕昆迎娶柳氏。”谈应龙得旨,就在家内一应安排齐备。万辉将柳卿云接到家下,过了几天。那一日,正逢花烛之期,谈翰林备了彩轿、执事,到万辉家下迎娶柳氏,与吕昆完姻。正是:
九重雨露恩深广,一封丹诏及卑微。
畅春院韩妈儿得了这个信,悄悄将这座[院]废了,免得多事。自吕昆与柳卿云完姻之后,谈小姐却也是一样来往,纵有些(此)醋意,只好忍耐些(此)须,这且不题。
再言安瑞云小姐自从登州失散之后,目下可谓(为)因祸得福,遇难呈祥,且喜又代柳卿云完其百年大事,自己思想:父母亲戚俱在京都,不能出头一见;再者年以及笄,未成佳配,眼看光阴荏苒,日月如梭,只有去日,那有来年?虽蒙皇上宠用,到底于此身无益,终不成不男不女一世罢了?每日在衙署中思想,楼头冷落三更露,官署空悲一夜风。愁上添愁愁更笃,怨中加怨怨无穷。不觉的渐渐容颜减瘦,愁锁双眉,得了些病痛在身,告假在衙门静养,并不理事。皇上另委别员代印。
临妆见小姐一日瘦似一日,一天狠似一天,却也焦愁在心。问道:“小姐还是那里不好?待奴差人去请医士,前来调治如何?”安小姐听得临妆要请医士,双眉忽皱,一阵心酸,向着临妆道:
“纵有灵丹和妙药,难治心头恨与愁。
怕对菱花容貌瘦,懒观经史怨尤多。
只恐花残人易老,可怜岁去日已过。
试看古今如我辈,红颜薄命反遭磨。
看来也是该应如此,只好听天由命。”临妆细想,却也不能担这个干系;再者小姐倘有不测,如之奈何?瞒着小姐,请了个医生前来看小姐的病症,小姐也只得依从。一连服了几剂药饵,并不见效。临妆乃是个有能的女子,惟恐小姐灾星过度,代他各处许愿求神,总无灵效。每日亲自服侍汤水,其余的人并不许到小姐跟前。一连过了月余,临妆日夜辛苦,又加忧虑,却也染了些微微之恙。可怜他主仆二人:
朱唇未把胭脂点,玉面何曾用粉涂?
一病恹恹常卧榻,可怜主仆共遭魔。
一日,皇上闻得都察院张朗病重在榻,龙心甚虑,下旨命太医院亲赴都察院衙门诊视。太医见他一团忧郁,皆由心事而起,下了一服解闷消忧的煎剂。临妆见得太医前来,却也难得,也与太医看看脉息。主仆二人服了太医的药,渐觉人事新鲜,饮食少进,病体数日全愈。谢恩消假,依然升堂理事。
正逢中秋佳节,皇上下旨:赐宴御园,诏诸臣赏月。却见一轮月色横空,玉宇无尘,银河湾影。龙心大悦,随命诸臣赋诗庆赏。此刻六部九卿十三科道皆无可对,惟恐有犯圣心,故尔不敢向前。只有安瑞云出班应对,皇上大喜,命内监取了文房四宝,御题命咏中秋晚月。张朗提起兔毫,并不沉吟,一笔而成,呈上御案。皇上一看:
一轮初涌照乾坤,皎洁蟾光分外明。
庭院碧梧金露冷,广寒丹桂彩云轻。
素娥有恨怜秋夜,青女常愁混太清。
可惜晶莹有圆缺,比人离合若浮云。
皇上看毕,仔细玩味,一派女子口气,此时却也难辨,连连赞了几声:“真状元之才!”递与诸臣观看,各皆道好。内中虽有和韵之人,也并不应酬故事,恐不浃皇上之意。天子见他人才出众,亲赐御酒三杯,彩缎两匹,命内监送回察院。众公卿各散,御驾回宫。不知后事如何?且听下回再讲。
第六十六回 太后下诏誊经士 瑞云奏对改妆情
词曰:
光辉春节红灯好,岁岁不如今年早。试问春色知多少?锦花绿柳啼莺巧。坐受鼎中香烟袅,看紫燕将梁旋绕。一年好景须当晓,美良辰莫虚度了。
闲词暂停。
且言皇上大喜,赐了安瑞云御酒、彩缎、金银,安瑞云谢过恩,皇上袍袖一展回宫,君臣辞驾而出。
圣驾回到宫中,皇后娘娘忙忙迎接,吩咐:请太后娘娘同庆中秋。天子即将新科状元张朗所吟之诗呈上太后;太后看毕,彼此评论:诗句新清,用韵的当。太后正在下旨,诏字迹端楷之人抄写《金刚真经》,见张朗有此奇才,定然喜悦。
次日,宣诏都察院张朗进宫。朝驾已毕,传旨内监将御园打扫洁净,命张朗封锁在内写经,一切饮食皆赐御膳,内中无一不有。皇太后命几个小太监在御园伏侍,安瑞云却也不敢不写。一连过了月余。且喜安瑞云笔底如风,写得甚快。时近深秋,不觉初冬又到,独自一人在御园写经,却也凄凉。正是:
阶下梧桐催短恨,檐前铁马送悲声。
皇宫冷落谁为伴?御院凄凉独一人。
无奈遭逢身显贵,谁知羁绊女流身?
愁心尤恐君王识,惟有低头暗自吟。
张朗自进御园来,约有月余,未曾整妆梳洗。那一日,见内监不[在],四下无人,除下冠带,重整乌云,蛾眉淡扫。正在梳洗未完,忽内监前来报称:“太后驾临!”安瑞云在书房梳洗,还是个女子模样,听得太后驾临,急忙欲整衣冠,前来接驾,而皇太后御驾巳到御书房门首。安瑞云措手不及,只得本来面目上前迎接,俯伏在地,起奏道:“臣有冤深若海,一言难尽。伏乞太后千岁暂恕一时,俟臣表奏明白,那时碎尸万段,臣自甘心。”太后见他温柔弱质,体态轻盈,既是女子,能妆男儿窃取功名,混入宫帏,必有缘故。开言问道:“尔有何冤?因甚女妆男饰,敢乱朝纲?岂不畏皇皇国典!可将负屈原由一一备细奏来。”安瑞云却不打点皇太后到此,出于意外。自想父冤不能雪白,一时难于奏出;且喜皇太后盘问,只得将计就计,奏明太后,或能代父报仇,亦未可知。正是:
含悲揾泪从头诉,忙将往事奏天庭。
“臣本原任兵部侍郎安国治之女,名瑞云,实乃翰林院侍读吕昆之妻,已结丝萝,未曾婚配。只缘父遭奸陷害,伪旨拿解来京,臣风闻此事,肝肠碎断,愤不欲生。奈臣父惨无子,只有臣女一人;父子天伦,焉能坐视?日夜悲呼,计无所出,只得假扮男子,带同侍女临妆来都寻父。满拟父子团圆,不意中途遭变。其时路过登州,有原任带刀指挥张宏捕猎而回,臣仆见其随众多人,各执器械,其势猛勇,错认强人,于是放箭,射中张宏之膊。张宏带伤,岂能干休?随命家人将臣主仆带回伊家,绳捆牢拴,欲将刑楚。臣思身入重地,安能轻易脱逃?且无故伤人,自知理曲,无言可对,惟有听天由命。乃蒙张宏之妻鲍氏察言观色,见臣垂肩械膊,料非孤辈小人;彼时细细盘诘,问及臣夫吕昆;谁料张宏之妻,系臣夫吕昆姨母。其时臣婢临妆见伊说出有因,即以臣将吕昆之名顶替。鲍氏见是两姨至戚,随即解了绳索,留臣在家,以为骨肉至亲。臣思此事不过蒙混一时,恐其事久必败,只得告别。复因伊子原是乡榜举人,现在染病,不能赴京会试。故臣冒顶张朗之名,入闱应考。深感皇恩,愧叨鼎甲。今又蒙皇上宠爱,授臣察院之职。臣自入官以来,万恨千愁,含悲官舍,不敢以父冤擅达天庭,惟有抱襟掩泣。今实太后驾临,一时难以回避。臣思欺君之罪,万死难逃。伏乞太后念臣老父无儿,夫妻两地,求将原辞转迭天庭,敕部查问:臣父为谁所害?因何仇雠?问其就里,释放回家。感戴天恩。所奏是实。”言毕,依然俯伏在地。
不知皇太后如何发落?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六十七回 爱才情收为公主 奉圣旨敕令领兵
词曰:
满口胡诌,髭须拈尽,那管调乖咏谬?一见有客实多能,始信道言粗貌丑。诗思如流,丹青妙手,今日聚会非偶。皆缘彼此两怜才,从今便往来交久。
这首闲词按下。
话说安瑞云见了皇太后,无奈何,将前后事细细奏了一遍。太后见他所奏,却也悲惨,连连命立平身。安瑞云揾泪谢恩。起初时衣冠人物,此一刻衣冠卸去,乃是个脂粉女流。太后娘娘随命内监转奏天子。
天子闻奏大惊:朕自临轩以来,未见有这等奇事,罕闻,罕见!随至御园观看。远远走来一看,比前大不相同。只见他:乌云半整,淡扫蛾眉,轻衫瘦体,款款金莲;不啻芳兰名蕙,香气依依。天下有此奇才女子,正是:
不施粉黛出天然,淡扫蛾眉似女仙;
吐语如莺花外啭,风流御院更翩翩。
天子到御园见了太后。安瑞云山呼见驾。拜毕,又将前事细奏了一番。龙心大悦。御书房楼旁有株古柏,其形如雀,四围环绕,恍若飞腾。即命安瑞云题诗以赞。此时安瑞云若不显其胸中锦绣,何以见得大才,更在天子面前显他学问?即慌取了花笺,咏道:
古怪行藏半接天,岁寒历过几千年。
四围势若盘旋影,独立高如羽翅翩。
宫畔消磨惟日月,亭前拂绕只云烟。
满身鳞甲飞腾起,恍似瑶池驾上仙。
咏成,呈上御览,天子看毕,转呈太后,各皆钦敬。
即命一同进宫,朝见皇后。皇后随命换了宫妆,收为庆平公主。传旨外臣知道,文、武朝官俱皆上本朝贺。外面人等都已尽知。天子命内监下刑部狱中,查放他的父亲朝见。至问奸臣所害根由,奏旨锁拿大理寺王敦与大同总兵侯铨,两家家眷一同正法,并将当日所差钦差官何人,通同作弊,一并拿问。此一刻,外面但知女扮男妆,不知即是瑞云小姐。安瑞云既为庆平公主,吕昆即有驸马之职,今都察院衙门无人理事,皇上看公主之情,着令翰林院侍读吕昆先为补授。
一日,天子临轩,文武朝毕,正在议论边贼犯界,忽有三边总制孔熊一本请救。天子命将本章呈上龙案观看,上面写着:
臣兵部侍郎、统理三边总制孔熊,为倭贼犯关、请兵征剿事。照得大同乃中国咽喉,原设官兵防守。总因前任总兵侯铨驻扎潼关,臣访得常与倭人私会,两下交通,日久根深,至成大害;此皆侯铨起祸之尤,致使贼人猖獗。目下兵犯潼关,惟有加兵坚守关隘,以图缓急。切思倭势狂大,若不早图,终成国害。臣已提调总兵参游,严加防御。为此飞报上奏天庭,请兵剿息,以静边疆。惶恐谨奏。
皇上看毕,龙心忧虑。此刻众文武皆惊,正是:
一方有难九重忧,廊庙无才天下求。
自古英雄思老练,看谁谈笑觅封侯!
安国治老爷在班中闪出,启奏道:“臣愿领兵剿贼,以报国恩。应当报效,庶不有负皇上前召。”龙心大悦,命给兵符印信,加升边关大将军之职。安老爷谢恩出朝,回至谈翰林府中,准备动身。圣旨甚急,谈翰林与吕都院也不及饯别。
安老爷来至教场中,正欲挑选精兵,忽见一人身高九尺,面如蓝靛,吃得酩酊大醉。在演武厅打盹,呼声如雷。连连唤醒问他,却是本京人,姓万名傲,自称有千斤膂力,一饭能食斗米,遇酒可饮千钟。安老爷见他人形虎步,必有大勇,军中正用人之际,随即命试一切武艺,俱皆纯熟。给了先锋札付,赏他盔甲器械,命他为前队。正是:
龙潜(嘱)寒潭虽养性,也有风云际会时。
万傲回家,别了兄嫂,同着大将军,起十万雄兵,欲要起程。不知后[事]如何?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六十八回 安国治点将出师 孔总兵请帅看营
词曰:
自古蛾眉能偾事,一笑倾城,祸到真难制。况加虎翼助他威,移山撼岳猖狂势。 虽有贤人难展志,拜倒辕门,恨少双飞翅。凝眸近望受降城,方知失国因女士。
闲词按下。
话表安元帅挑选十万精兵,发分了三千与万傲,带领了三千人马为前队。其余复即挑选了参将十六员:彭学海、孔方谷、陈鹏、鲁冉、张彪、施梦熊、齐湘、齐潞,管渭滨、冯旭林、蒋炳、李文灿、韩国贤、胡本恕,金铙、俞大伦等,各领兵二千五百为接应。又令御营守备沈必贵、姜摆、蔡洪祖、周宾,每人各领兵五百督解军需。仍由(有)御营再着总兵雷掌衡、龙耀海、谈国表、居应魁等各带本部人马五千为护卫。安元帅自统御林军二万为中营。点兵已毕,这些参将、游击、守备、兵丁人等纷纷回家收拾,都在教军场伺候。安元帅赴阙,次日,祭纛起程,天子命文、武百官进出皇城。这正是:
文官把笔安天下,武将提刀(刃)定太平。
出了皇城,摆了队伍,浩浩荡荡,一路上威风凛凛。只见刀枪耀日,剑戟层层,帅纛飘摇,旌旗招展。一路上逢山开路,遇水填桥。那些兵卒也有得哭的,也有得笑的。笑的是:今日此别驾兴师去,建功立业;哭的是:此时一行,撇子抛妻。
征夫堪叹又堪伤,千里从戎到北方。
自恨当年欣习武,谁知今日战沙场。
层层剑戟如林布,凛凛刀枪似网张。
皆因只为名缰锁,故尔抛妻并弃娘。
且说安元帅带领十万雄兵,其中总兵、参将、游击、守备千百,把总大小千余员,总归他一人掌管。途中日夜不得安闲,况且有了几岁年纪,风霜雨雪,其实劳苦。大兵由西大路而进,果然威严。但凡主帅行军,原有一定章程,不能听那将士劳攘。[你]道内中亦有马兵,亦有步卒,你想那干步卒那里走得上马军?安元帅每日命他们只行六十里,早早安营扎寨,埋锅造饭、喂马。
途中走了将近一月。那一日,路过延安界,原是陕西、甘肃管下,乃行军要道。有那探事的细作报子报与延安兵备道钱鸣,钱大老爷差人备下公馆、酒馔,自己带了几个随丁,拿了手本,亲至安老爷营中请安。一路上,只见:
旗幡叠叠如林布,战马层层似海潮。
前部先锋到了跟前,钱大老爷勒住了马。有万先锋问道:“前面是甚官儿?”有钱大老爷的牙役回道:“延安府兵备道钱大老爷备了公馆,迎接大将军。”万傲吩咐扎下营盘,即慌差人飞报元帅。元帅随下令,吩咐将人马扎在郊外,不许骚扰百姓,违令者斩。那些大小三军、参将、游击一声得令,各各安营扎寨,埋锅造饭,撒粮喂马。
再言元帅只带四员护卫进城,入了公馆。钱大老爷近前,先请圣安,然后参谒元帅,口称:“卑职探知大人出师,本该远迎,奈何地方事重,未曾远接。望祈恕罪。”安国治道:“本帅有何德能,敢劳贵道如此?殊觉不安。”钱大老爷先参过了主帅,然后又与四位总兵行了宾主礼。献茶已毕,即慌吩咐摆席。“但愿诸位大人此去,扫除贼寇,马到成功。”正是:
望风倭寇皆投顺,弃甲倒戈永不前。
一统江山归圣主,万邦执此息烽烟。
酒宴已毕,安元帅告辞。钱老爷差人抬了猪羊酒食,犒赏三军。
次日,起寨动身,有甘、陕总督遣人馈送下程。离了延安,大兵前进到了潼关,有三边总制孔熊率领部下三军前来迎接。一连过了几日,点验盔甲,操演人马。正要出兵,不觉已是冬寒时候,只见江成玉岸、水结冰山。古云:六腊不交兵。安老爷督领三军,把守关隘。
那一日,天降大雪,孔总兵制备了酒宴,请主帅与四位总兵赏雪。安老爷望着四位总兵道:“今岁如此大雪,来年必是丰收。但是这干兵卒人马受此风霜,也是为国家大事,人人都是抛妻弃子,背井离乡,却也凄惨。本帅意欲上城一观,不知诸公意下如何?”众人说:“当得遵令!”即慌吩咐取了毡衣、雪帽。更换已毕,带着几员副将上城一看,只见营盘密布、战马分群,各营门竖起旗号,不亚过千间银屋,万座琼宫。雪飞飞落将下来,层层叠叠,碎剪鹅毛。只见关内人家关门闭户。此一刻,那些营盘外并无一个兵卒,都躲在里面,将那些干马粪烧起。
清烟漫漫迷山郭,杀气腾腾透阵门。
一望平沙皆是白,征夫焉有不消魂!
元帅回头再往关外一看:好一似银装世界,玉砌乾坤,眼前并无一块空地,尽皆是雪;走兽迷其穴窟,飞鸟失其窝巢。正是:
渔翁江上停丝网,绣女停针咏絮飞。
满眼乾坤如玉琢,山河处处似银堆。
望了一会,不觉越下越大。孔总兵命人取了一个小小帐棚,扎在城头上面,帐内设着火盆饮酒。只见那雪景,却也可爱,怎见得?
遍地撤琼瑶:舞长空,蝶翅飘,白茫茫占断阳关道。银铺着小桥,玉装着破窑。江天满目,梨花落,剪鹅毛;山童来报:压折老梅梢。
元帅饮了几杯酒,同着孔熊与四员总兵出了帐篷,向东南一望——不知所望何故,且听下回再讲。
第六十九回 看地理安排擒贼 点众将各路埋兵
词曰:
幸见蟾宫,旁人何解?问花枝交错又掩遮,恨、恨、恨!才上纱窗,云翳满院,几时消闷!未解愁肠,一盏孤灯,尽想思梦里遇情人,幸、幸、幸!那人风流,尽我喜悦,不离方寸。
这首闲词接下。
话表元帅在城上一望,尽是一派雪景;回头望东南一看,只见高耸耸一座山。用手指向孔总制道:“想总戎在边多年,地理情形谅必深知。前面是什么所在?”孔总制回道:“这叫做盘龙山。乃辽东黄豚,离此二百余里,为倭人出入要地,内通大洋各国。前有炮台二十四座,以防倭寇;自总兵侯铨拆毁,重修之后,至今不能复固。”安老爷暗暗点头。又指西北一带问道:“前面如堆如垒,叠叠层层,是何地方?”孔总戎回道:“那是旗鼓山界,连着川广,可通星宿海,为南北交会之地。倭人兵败,由此而逃。”安老爷将路途地势细看在眼内,以便用兵。望着孔总制与四员总兵说道:“未曾用兵,先观地势。今盘龙、旗鼓二山,皆贼人来往交会咽喉,最为紧要。明日出师之时,必先挑选精兵,两下回顾,各带兵器埋伏;命战将与他厮杀,只败不胜,谅必随后追赶,再将此二山多兵围困,使其进不能攻,退无可逃,那时指日可擒。”众皆点头。正是:
行军地势能参透,贼寇擒拿在掌中。
元帅同着众人下了城头,各回营帐,犒赏三军,按下不表。
话言安老爷下了城。回至中军大帐,心下暗想:“凡为将者,必须上观天文,下察地理。观天文者,知其气象盛衰;察地理者,识其地方虚实。两件俱全,不愁不胜。今观其两山形势,地方辽阔,倭人最易隐迹;若着兵将塞其门户,何愁不擒?”一面命军政司做起文书,令箭一支,差遣游击诸葛超往山西全省提兵。
渐渐的冬寒已尽,交至阳春。营中粮草已足,诸事齐备,每在关内操演三军。忽有探事报子飞马来至关前叫关,早有守城将官验过令旗,放了探子进关。来到中军帐外,下马拴扣。中军官禀过元帅,元帅命他进见。探子来到中营,将倭人哈思克起兵前来,约有二十余万,打从甘肃一路而下,沿途百姓杀戮不堪。现今甘、陕督抚提镇将军调兵会剿,贼势猖狂,杀败官兵;目下由西北一路而来,将抵潼关,特此报知。安老爷心中却也忧虑。赏了探子银牌、酒饭,命他再去打探。随请大同总制孔熊前来商议,加兵防守城池。城头上竖了青边旗号,命中军传令:众将聚齐听点。
一会功夫,那军士并总制标下人马约有四十万:一个个弓上弦,刀出鞘,枪刀滚滚,盔甲层层,如狼似虎,都在辕门伺候听点。元帅随命总兵雷掌衡、龙耀海率领三边副将刘体仁、杨国保,参将张彪、鲁冉,游击蒋炳、李文灿等八人统领大同官兵四万,命雷掌衡、龙耀海二人小心防隘,盘龙、旗鼓二山,分兵住扎,挡塞倭人去路。又命守备沈必贵、姜摆、蔡洪祖、周宾等四人各带弓箭手五千,埋伏深林僻野之中,以防贼人败兵觅路奔逃。再命参将陈鹏与孔方谷各带鸟枪炮手五千,以便攻打营寨。先与万傲领兵一万,为开路先锋。只留大同总兵何国栋、副将袁明金守城。安老爷因有三边总制孔熊、总兵居应魁、谈国表,参将彭学海、施梦熊、齐湘、齐潞、管渭滨、冯旭林、韩国贤、胡本恕、金铙、俞大伦等统领大兵出关,分营扎驻。再言总兵雷掌衡、龙耀海带领人马埋伏山谷,诸将照计行事,一切齐备。正是:
欲为天下奇男子,须建人间未有功。
此刻城上有将士观看,只见西北上有一阵大队人马,旗幡飘飘荡荡,远远闻得摇旗呐喊而来。那些人马只走得沙灰迷路,尘土遮天。早有探子报到中军大帐。不知后事如何?下回再讲。
第七十回 万先锋假行<原作“先行”,从目录改>败诈 佛顶珠连伤总兵
词曰:
肝胆两相成,管鲍交情,诗囊剑匣酒瓢轻。不道山魈多伎俩,白昼狐行。总有价连城,肯把他轻,风波转眼使人惊。微服当年曾过宋,何况书生。
且把闲话休题。
单讲安老爷点兵已毕,只见探子来报道:“今有番兵前来,对面安营。”安老爷把手一摆,说道:“去打听再报。”探子磕头而去。
有万傲领了一万雄兵在前,欲立头功。远远望见扎下一座大营,犹如铁桶一般,怎见得:
营安南北,阵摆东西,寨外频频添杀气,中营阵阵起征云。拐子马齐齐全备,宝纛旗飒飒寒风;阵前将帅披金甲,步下儿郎挂锦群。正是:鸣鸦不敢空飞过,走兽何能往里行!
万傲扎住人马,离有数里之遥。倭人哈思克领了一枝人马前来,见前面兵马扎下营盘,拥马向前讨战。万傲提刀上马,来到征场。只见倭贼哈思克戴了一顶虎头盔,穿一领黄金锭,坐下黄骠走阵马,手中用的是三股托天叉,厉声喊叫:“让我者生,挡我者死!”万傲道:“好反贼!我朝夭子恩德不报,反加叛逆。还不下马就死!”提起手中金背大砍刀,认哈思克顶门砍来。哈思克将兵器挡过一边,言道:“吾从甘肃一路下来,无人敢敌。汝是何人,挡我去路?快快留下名来!”万傲道:“吾乃兵部尚书、征西大将军安元帅麾下先行官大将,姓万名傲,汝可知道?”言毕,又是一刀,哈思克枭开一边。二人战有数十多合,不分胜负。
万傲因奉主帅将令,只败不许胜,带了众将败下。哈思克那里知道?催起黄骠马,随后追来,众倭兵擂鼓摇旗,杀声震野,一齐而上。追至深林之处,此地名唤车盘谷,万傲觅路而逃。倭兵紧紧追赶。只见隐隐有一彪人马,乃是御营守备姜摆兵马,埋伏在此接应;见万傲败走,后面有兵追赶,随命军士放箭,犹如雨点一样,射死倭人不计其数。正是:
瓦罐不离井上破,将军难免阵前亡。
哈思克只得带着残兵败将,出了车盘谷。正欲奔回本营取救,忽见前面又有一枝人马,旗幡招展,号带飘摇。马上有一员将官,身长八尺有余,面如冠玉,两道清眉;头戴将巾金抹额,身穿一领鱼鳞铠,坐下白龙走战马,手中端的两柄金锤;率领着藤牌手迎面而来。哈思克在车盘谷兵败而来,此刻又见有人马拒敌,心上暗想:此番主将有些大才,不可大意。连催马来至征场,太声喊叫:“前面将军是谁?休挡吾路!”那人道:“吾乃征西大将军安元帅麾下御营参将彭学海,奉大元帅将令,前来取你的头颅。还不下马受死!”分开手中金锤,迎面打来。哈思克被他左一锤,右一锤,打着了急,连连还他几下,二人催开战马,带转沙场,往来斗了十有余合。哈思克先有三万余兵,此刻已去大半,心下着忙,败阵便走。
正在危急之际,忽见西北上来了一支人马,打的倭兵旗号,只见中间有个道士,道巾、道服,手提一柄金锏,坐下红沙走阵马,打对面而来。原来是哈思克的旧友,法号道往真人,能会武艺;自得了这匹马,名唤佛顶珠,却是一匹龙驹,那孽障头顶一撮白痒毛。但凡争战,抓起这痒毛,嘶叫一声,群马四足昏软。哈思克先已着人请他帮助大事。此刻哈思克正在危急,看见道友前来,大叫:“真人快来助阵!”道人催起佛顶殊,上了沙场;参将彭学海催兵迎敌。两下都是短兵器械,战有二、三十合,不分胜负。道往真人将佛顶珠痒毛一扑,那孽障嘶叫一声,不啻山摇地动,将彭学海的马四足酥软,连人连马滚倒征场。道往真人趁势提锏奔彭学海顶门打下,只打得脑开头裂,一命而亡。正是:
功名未上凌烟阁,一命幽幽丧九泉。
早有[探马]报知大将军,安老爷命御营总兵谈国表出马,未及数合,坠马而亡。哈思克命掌得胜鼓回营,犒赏三军,清理人马。有人报知元帅,元帅大惊,忙与总制孔熊商议:这厮伤吾大将,其情可恶。吩咐鸣金收兵。又取了棺木,将总兵谈国表、参将彭学海尸首收殓;其余阵亡兵卒记名掩埋。清理三军,准备来朝破贼。不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七十一回 安元帅伤心折将 哈思克预备偷营
词曰:
最爱明月光,蓦然云翳障,恼人肠,王孙佳客泛霞觞,无端里诉出旧行藏。佳句费思量,忽传良友至,步匆慌,珠联璧合字流香,平白的唱和又何妨?
这首闲词按下。
话表安老爷收兵回营,命摆酒宴。往常间,每晚陪席,总有御营四位总兵在跟前,今日雷掌衡、龙跃海出差在外,此时又被倭人伤了彭学海、谈国表,心中自觉悲惨。道:“二位将军呀!你们受尽了无限风霜,只因为国争强,建功立业,谁想遭此阵亡!本帅甚是伤悲。”孔熊见安老爷流泪,连连劝慰道:“交兵失事,乃军家常情,大人不必悲呼。”安老爷说道:“大人非也。阵亡失事,故军家有之;但谈、彭二军出身,我也尽知。当初不过一寒士耳,今在御前办事多年,正得皇上宠用,又遭惨变,可谓:
十年受尽寒窗苦,正到荣华寿又终。”
孔总制道:“兔死狐悲,物伤其类。我等同殿为臣,悲切理当如此。但是为武士者,宁可战死沙场,不可失节沟壑。”安老爷为人,其心最慈,命军中备了三牲祭礼,清酒、黄钱,设奠遥祭。化了纸钱,命人撤了祭礼。
此刻,五营四哨,业已起更,只听得炮声响亮,吹角摇铃。安老爷同着三边总制孔熊,并御营总兵居应魁三人出得旗门外一看:只见各营中挑起灯球,好似千条火树,万盏鳌山。一片灯光,如同白昼。望西北一观:只见迷天杀气腾腾。居应魁望着安元帅打了一躬,道:“末将看此西北一片杀气,今晚必有贼偷营。末将欲求元帅令箭一枝,前往破贼。不知元帅意下如何?”安主帅与孔总制并不知居应魁的意见。自古道:一人不抵二人计。惟恐他有先见之明,亦未可料。元帅回帐,取了令箭一支与居应魁。
应魁得令,点齐人马,命将士迎着西北大路,扎下百余座空营,一样打起灯球、旗号;将人马掣下五里之遥,多加火药防备。众将得令,谁敢不依?倾刻扎下百十余座空营。正是:
挖下深坑擒走兽,满天张网等飞禽。
居总兵上帐缴令不题。
再言哈恩克同着道往真人收兵回营,摆酒庆功,三军齐贺。哈思克望着道往真人道:“今日若非真人助阵,焉能取胜,伤他的总兵、参将,挫他的威风?不怕将来不得成功!明日破了潼关,大兵前进,直掠京华。登了中国大宝,必拜真人为掌国之师。”道往真人道:“尝闻:用兵必得其人。今看宋兵,个个武艺高强,据我看来,不必伤他,何不生擒括捉,叫他投降?想他营中此刻都已安睡,养精畜锐,预备明日会战。何不趁此前去,偷他的营寨?未知大王意下如何?”道往真人之言,正合哈思克之意,随即命哈你齐、哆尔鲁、萨里麻、摩里普四员大将带领马,步兵—万,前往偷营;哈思克同道往真人大兵随后接应。留下些将士把守营盘,其余兵卒尽前往,一路上并不点灯,悄悄而来。
此刻,居总兵差了许多人,多备松香火把,准备晚战。忽有探子飞报中军大帐:倭贼率领大队人马前来劫寨。未知如何?下回接讲。
第七十二回 总兵讨令设空营 真人被赚失龙驹
词曰:
人无烦恼,只为面皮最老。笑骂由他,好歹自我,此辈由来不少。颠颠倒倒,皆因私心未了。不怕损人,只徒益已,用尽机谋智巧。
按下闲言,词归正传。
话表哈思克率领兵将,前来偷营。探子飞报中军大帐:“报元帅:今有倭贼带领大队人马,前来劫寨。”老元帅暗暗点头:“可谓居总兵有先见之明。”把手一摆,探子回归。元帅随命五营四哨兵卒,各处埋伏,小心防御。居总兵领了一枝人马各处巡哨。元帅差参将张魁、鲁冉、齐潞、齐湘[领]兵助战。
哈思克大兵悄悄前来。将到营寨,只见各城头有灯球、旗号,关外营盘密布,里外犹如铁桶一样,那里得进?却不知此地尽是些空营。命三军摇旗擂鼓,喊呐鸣锣,数万兵卒如风卷残云,一齐而入,杀气震野,战马齐嘶。居总兵随即传令,挑起灯来,如同白昼。倭兵跴进这百十座空营,自知入了圈套,心下甚是着急。正欲回兵,宋营四路合兵已到。怎见得:
三军奋勇,四路齐攻,擂鼓鸣金,摇旗呐喊,枪来刀架,刀去枪迎,起初时精神抖擞,到后来胜负难分。伤弓之鸟,恨不能高飞;漏网之鱼,愁不得脱跃。有的连肩带背遭斧斫,有的头断尸分被劫伤。马上将军,歪盔斜甲随马倒;儿郎小校,抛铃丢戟走尘埃。只杀得尸横遍野,血溅沙场。
正是:
多少英雄从难死,有名壮士梦中亡。算来万事皆由数,岂认机谋自主张!
倭贼不防后营中火箭举发,伤者不计其数。
此刻势不两立,趁此灯光之下,哈思克催马当先,与总兵居应魁交战,厉声高叫道:“为名将者,不以力敌,用计伤人,何为好汉!”居总兵道:“反贼!自古将在谋而不在勇,似你这反贼犯吾边境,伤吾大将,还不领死!”端手中丈八蛇矛,使一个凤凰三点头,认定哈思克心中刺来。哈思克将三股钢叉使一个大鹏展翅,把枪挡在一边。二人来往战了三十余合,不分胜败。
道往真人前来助阵。居总兵知他坐下的佛顶珠能嘶叫伤马,不可中他暗算,连连指着道人说道:“马上你我用兵,何足为奇!只怕你不敢与我步战!”道往真人道:“为大将者,建功立业,岂惧步战!”二人下马丢兵,各取短器:居总兵用的是鞭,道往真人用的是锏,二人走战。只见锏来鞭架,鞭去锏挡,一片锏山鞭海,犹如雪片一般,好不利害!居总兵心下暗想:有那个能干将士,把他的马匹能够盗去,不愁不能取胜。谁知万傲早已妆作倭兵,将他的佛顶珠盗了,骑上阵来。道往真人见坐骑失落,心下着慌,连连住战,换了坐骑,端叉在手;居总兵亦上马端枪,两下乱杀。
哈思克全仗道往真人的佛顶珠成功,此刻被万傲盗去,自知不好,二人带马便走;随后居总兵率领人马追来。此刻盘龙、旗鼓二山俱已有兵马把守,倭人四路奔逃。不知可能得脱?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七十三回 哈思克战败投降 安国治得胜班师
词曰:
奇闻尽有,从无两女成婚媾。同衾共枕相虚受,始信言词荒谬。风流担搁,理当把个眉儿皱。一番剖破消疑窦,从此夫妻作友。
闲词按下。
话表倭贼哈思克这一阵,被宋兵杀得大败亏输,垂头丧气,破胆亡魂,只得带领了那干将士,连夜取路奔逃。居总兵率领大队人马,灯球火把照耀如同白昼,喊呐摇旗,追赶下来。已有百十余里,只见正东方微微曙色,旭日初升,正是:
五夜漏声催晓箭,九天旭日映旌旗。
霜风凛凛吹鼍鼓,寒气威威透战衣。
杀了一夜,不觉力已倦,天色大亮,住营埋锅造饭,按下不题。
只表哈思克与道往真人却也扎下行营,准备战饭。用毕,查点三军,已伤其二、三万之数,哈思克自叹曰:“真不欲我成其大事!若是昨晚不劫宋营,或者不得至此。”这才是:
万事不由人计较,一生都是命安排。
道往真人说:“大王何必忧虑!独不闻:天降大任于斯人,必先劳其筋骨,饿其体肤,然后可成大事?想山河掌握,事非容易,只宜缓图。况今番宋将果然枭勇,料是中华气运未衰,不可轻举。恐画虎不成,反类其犬。不若趁此宋家追兵未到,取路回营,偃(掩)旗息鼓,收兵回去。勾引高丽、琉球各国合兵,养成锐气。等待宋家天运终时,那时借他们成事,岂不是反掌而得?但是可惜了佛顶珠,不知何人盗去,好不可恨!”此刻却也不及追究,传令众将,拔寨起营,打从小路而进。
有宋营参将陈鹏、孔方谷埋伏鸟枪炮手在此,远远望见倭兵前来,还有数万之众,相隔不远,分付三军将火箭一齐进发前去,箭后是炮,炮后是鸟枪,烟雾迷天,沙灰滚滚,只打得:
尸横遍野如山叠,血溅沙场似水流。
那里得能前进!哈思克率领败兵转路而走。有探事报子来报:前面旗鼓山有总兵雷掌衡统兵把守,不能前进;昨晚三更,营寨俱被宋兵劫去,片甲全无。哈思克大惊,只得带了军士,取盘龙山大路而来。有宋将总兵龙耀海率兵挡在前面,后有参将张彪、鲁冉、齐湘、齐潞,游击蒋谦、李文灿、金铙、俞大伦等率兵各路追来。哈思克道:“苍天、苍天!杀得我片甲无存,进不能进,退不能退!”无奈将兵扎住,遣一能言之士,前往大营求降,情愿年年进贡,岁岁来朝,断不敢再动干戈。安爷将计就计,准了他降。哈思克贡纳金银、马匹,收兵回国去了。安爷差人飞奏朝廷。
那一日,皇上登殿,边报到京,黄门官启奏,将本呈上天子观看。上写着:
臣兵部尚书、征西将军安国治,奏为奉命遣征、倭寇永除事。切思我皇临御以来,东征西讨,南战北争,用兵无不天顺人归。今倭寇犯边,蒙差潼关征剿。赖皇命福庇,率领大兵到关。详其地势,差兵盘龙,旗鼓两山埋伏;又追兵将引诱入套。谁知倭贼哈思克不识时务,追赶前来。我兵四路夹攻,势如破竹。哈思克势穷力尽,叩首马前,归顺投降。从此西隅清净,干戈永息,所有阵亡总兵谈国表并参将彭学海,殊堪悯恻,理合奏明,照依军功施奖。臣今在关,安民已毕,候旨班师,来朝再渎。谨奏。
夭子看完奏章,龙心大悦:足见朕之用人不差。随即下旨,着令文武百官班师到日,迎接郊外。
不知后事如何?且昕下回分解。
第七十四回 安元帅回朝见驾 圣天子赐宴皇宫
词曰:
昔年曾赠张义剑,今日故人重得见。蛾眉仍旧驱蛾眉,虎面由来非虎面。凯歌声里人欢忭,草莽臣登天子殿。封章一上九重知,害正权奸多远窜。
闲词按下。
话表安元帅择定黄道良辰,大兵奏凯班师。三边总制孔熊送出交界地方,禀辞回关。安元帅督领三军,将谈总兵与彭参将的棺枢带在行营。一路上,正是:
兵将欢然频笑语,三军齐唱凯歌声。起初时出兵,却走得慢,此刻回兵,大不相同。元帅传令:三军追行,一天要走百十余里。众军士离家日久,巴不得一时就到都中,谁不情愿追行?众将们都是明盔亮甲,打扮新鲜,满身装束。
那一天,大兵已抵京都,皇上差遣文武官员在此迎接。元帅在马上欠背躬身道:“小弟有何德能?敢劳列位年兄远接!”众位老爷道:“老将军除强伐暴,战胜班师;我等奉旨前来,理当如此。”元帅传令,命军士们在教场扎寨安歇,候旨升赏;将谈总兵、彭参将的棺柩停在郭外,带了雷掌衡、龙耀海、居应魁诸将与文武百官进朝见驾。
来至朝门,有黄门官启奏,皇上降旨:召征西元帅安国治率领诸将一同见驾。元帅来至丹陛,朝贺已毕,匍匐金阶。天子开言:“安卿为朕定国安邦,风霜劳苦,可谓诚心办事。且喜平服三边,非由老将军大功,足见忠勇,谁可及得!”元帅奏道:“倭人平定,是皆皇上洪福,实非臣力。但为臣尽忠,当得如此。”天子大喜,传旨,命光禄寺备宴,犒劳随征将士,为安元帅庆功。正是:
太平待诏归来日,朕与先生解战袍。
光禄寺将宴设在长乐殿。天子心中暗想:他的女儿在朕宫帏之中,他那里得知?传旨内宫:命庆平公主安小姐除去宫装,换起状元服色,前来赴宴;宴毕,依然扮做公主模样,来至御园见驾,使他父子相会。
一刻工夫,安小姐冠带齐楚,至长乐殿。行过君臣礼,皇上赐坐,诸臣畅饮。再言元帅坐在席上,眼望着他的女儿,看了又看,望了又望,心中暗想道:这位少年官长,与我女儿瑞云相貌相似,世上也有这等美男儿!想起他的瑞云女儿,一阵心酸,正是:
眼前好似亲生女,触目惊心实可伤。
安小姐此刻也是一样满腔心事,不便言出。皇上见他二人面面相觑,随命总兵雷掌衡、龙耀海、居应魁退出,只留下元帅一人。吩咐御园设宴。天子同元帅来到御园,皇上赐锦墩,命安元帅坐下;元帅谢过圣恩,坐下。内监巡酒,按下不言。
再讲庆平公主回至内宫,命宫娥彩女代他卸了袍带,重整乌云,蛾眉淡扫,钗环叠翠,锦绣宫妆,带领着几个宫娥彩女,从内宫慢慢走将出来。来到御园,先有一个宫女来启奏:庆平公主前来见驾!元帅正在思想:皇上将总兵与众官命出,不知皇上是何原故?忽听得公主驾到,吓得他魂不附体,欲要回避不能。不知他父女怎样相会?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七十五回 安国治御筵思女 圣天子说破情由
词[曰]:
安摆巧计人难晓,仙女心机巧。刘阮迷路入桃源,绕径难寻,来往已多遭。入得深山娇容见,方识如花面。衷肠倾倒结相知,再会佳人,只怕是心痴。
这首闲词按下。
话表安老爷听得公主驾到,吓得魂不附体,望屏后回避。皇上笑嘻嘻近前拦住,道:“老将军不必回避,若论君臣,理当避之;但朕公主年纪尚小,将军高年,不必如此。”安国治只得站定脚步,目不斜(邪)视。庆平公主来到皇上跟前,道:“吾王在上,儿臣朝见!”皇上道:“我儿平身。”庆平公主站起。安老爷正欲上前见公主娘娘的驾,皇上恐他的女儿担受不起,吩咐平身,看酒赐坐。安老爷俯首低眉,不敢斜视。天子开言,望着安老爷道:“老将军为朕南征北战,可谓护国功(公)勋,何必如此小心?况且此地并无外臣,老将军何不开怀畅饮?”安老爷听得皇上吩咐,方敢抬头。安小姐先在长乐殿,是衣冠男子,此一刻变做个脂粉女流。安老爷见他遍体宫妆,心下暗想:适才那个陪宴的官儿,就与公主模样一般;若我女儿在此,俨然是姊妹无二。正是:
见鞭思马追前事,触景伤情想旧人。
若还留得闺中秀,半子终身也是亲。
庆平公主此刻恨不能即时认了他的父亲,免他伤感;因皇上收了他为公主,到底存其国体,不敢轻易开言,惟有暗苦在心。
皇上见他父女这等光景,即便开言道:“老将军班师回朝,理应君臣畅饮才是,为何见了朕公主,这等悲伤情况?必有缘故,何不对朕明言?”安老爷只得出席奏道:“臣有一女,名唤瑞云。只因臣被害之时,臣女孟浪,扮作男身,来京探望;不意中途失事。今见公主模样与臣女无二,所以伤怀。”正是:
桑榆暮景谁为靠?事到临头叹子亡。
天子道:“这等看将起来,却也难怪老将军悲切,但不知令爱可曾许过人家?”安国治奏道:“臣不敢隐瞒皇上,臣女曾许侍读吕昆为妻;自失事之后,复赘了谈翰林的女儿。故此老臣叹的是后去无托,昼夜悲切。”言毕,滴下几点眼泪。
天子开言道:“老将军不须如此。若题令爱只段新文,却也千载难逢,今有状元张朗,朕授伊为左都御史之职。时有侍读吕昆前妻柳氏,原是烟花妓女,却转出自名宦,曾与侍读吕昆以玉燕、金钗两相暗聘。不意吕昆负盟背约,柳氏情急叩阍,朕将二犯发都御史张朗审问明白,匹配完婚。皇太后见张朗决断精明,字迹端模,遂命他在御园抄写《金刚真经》。岂知现出女身,被皇太后识破。朕亲自盘问,令爱将始末根由一一奏明,不料就是老将军的令爱。朕意他温柔弱质,且有男子奇才,因此收为庆平公主。他又将老将军被害情由,诉与朕听,朕随即查拿,乃是大理寺王敦与总兵侯铨弄权;朕始将他拿下正法。”言毕,随命安小姐出席,拜见安老爷。
不知后事如何?下回再讲分明。
第七十六回 皇宫内父女相逢 驸马府诸臣送亲
词曰:
正在情浓遭变,皆因俗缘眷恋。伤心何必泪潸潸?梦里多少欢忭!蛤蟆也想天鹅,只恨难上青天,总由欲海叹无边,惹得人情系念。
这首闲词按下。
话表皇上命安瑞云过来:“拜见你的生父。”安小姐回言:“领旨!”拜了四拜,起身,父女二人相会。两人在皇上面前,且得各各悲惨,不敢放声大哭。正是:
含悲难诉离情苦,欲要高声畏至尊。
安老爷连连谢恩。皇上命内侍从换暖酒,用了几巡。庆平公主依旧回宫。
再言安老爷谢过金恩回府,见了安太夫人,与谈翰林合家欢喜。安老爷又将征西得胜与见庆平公主的话,细细言了一遍。张户科与吕昆在此等候多时,命人摆酒庆贺。正是:
凌烟阁上标名姓,金殿当头第一人。
席散,各回第。
次日,皇上登殿,传旨:将大理寺王敦、总兵侯铨二人正法,家眷没入官家为奴,财产造册入宫。皇上下诏:封安国治为靖边侯,敕赐紫衣、玉带;谈氏封为护国一品夫人,三边总制孔熊并总兵居应魁、万傲封为靖边将军;雷掌衡、龙耀海以及参将、游击,守备各加三级。敕命兵部赏犒三军,准给粮米一年。所有阵亡:御营总兵谈国表敕赠护国威济候,参将彭学海敕赠显灵大将军,赐以御祭御葬,各家一子荫袭。众臣谢恩各散。
再言万傲,从前是个武士,如今西征得了大功,封了总兵。可谓是:
雷声平地响,光耀显门庭。
万傲谢过了安老爷提拔之恩,回家见他的兄嫂。万辉得了他兄弟荣归喜信,早已备了酒筵,在家下伺候不表。话讲万傲此一时是蟒衣、玉带,仪貌堂堂,跟着许多兵丁,到了自家门前,下马,进得门来。万辉夫妇接着,甚是欢喜。万傲先拜过了家神、祖先,然后兄嫂对拜,摆酒接风。
在家一连住了几日。忽然那一天皇上下诏,钦差开读:
奉天承运皇帝诏曰:朕思三边虽然平服,倭地甚广,不无需人镇守。着总兵万傲速速前往,不得有负朕心。钦哉谢恩。
话表万傲与钦差行过了礼。巡茶已毕,钦差告辞,万傲相送,一躬而别。钦差回旨不表。再言万傲只得收拾动身,辞别了他的哥嫂赴关。请训领敕,动身望边关,到任而去不题。
再表天子命工部选择了一块吉地,起造驸马府第,名为“庆平宫”,打造龙车、凤辇。命礼部拣选吉日良辰。看看宫殿完备,一切应用,俱照皇宫内苑一样起造铺陈,彩画齐备。只等吉期,公主进府,吕御史自然候旨招赘不表。再言靖边侯安国治派了许多家丁,满宫照应,张灯结彩。内府的戏班在此伺候。三日前,安夫人与谈夫人都在驸马府料理。
看看到了吉日花烛之期,皇亲国戚、五府六部大小等官,俱到驸马府恭贺。太后命内臣先将公主所用之物俱送到驸马府内,一一摆设妥当,又着几名小太监在内伏侍驸马。
至晚,天子命诸臣在分宫楼,伺候公主进府。且说娘娘将宫主梳洗,换了吉服,天子太后无不欢喜。将公主安坐凤辇,太监、宫女拥护而出,百官随后。一路上,玉管鸾簧,金莲宝盏,流星花炮,全付鸾驾,好不威武!正是:
玉树双双鸣彩凤。金花对对贺新郎。
不觉到了驸马府。
礼部命吕昆先行君臣之礼。吕昆朝拜已毕,将公主请进香闺。安小姐此刻是金枝玉叶,那一个不尊!合家人先等候洞房花烛,然后再行家庭之礼,拜过了安老夫妇,又拜谈老夫妇。诸事已毕,此刻安瑞云还是个处女,虽然做了一番大事,不觉到有些害羞。况且见吕昆如此作为,心中亦有些不平。不知今日怎样成亲?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七十七回 玉燕金钗重聚会 佳人才子永团圆
词曰:
世上荣花烟露绕,岁岁春春人未晓。穷年只望状元头,前途杳,光阴少,名利争夺何时了!仙源踪迹谁个晓?洞中七日人间老。春秋甲子不知年,饮琼浆,食瑶草,无荣无辱芳名保。
这几句闲词暂且按下。
再表众朝臣席终各散,吕昆进房。安小姐此刻有些害羞,吕昆道:“小姐,今日为何如此?昔日下官在尊府曾会过一面,今日到反做作,是何道理?”近前拉拉扯扯。旁边宫娥道:“驸马,休得如此!公主乃是金枝玉叶,还要稳重些才是。”吕昆暗想:这几个女子在此可恶,待我将几句利害言说,打发他们出去。吕昆望着那干宫女道:“休得在此无礼!本驸马今日奉旨完婚,你们还不出去!明日奏明圣上,只怕未必轻饶。”宫女们回道:“驸马爷是奉旨完婚,宫人们是奉旨差遣而来,只要听得打过三更方散。”把个吕昆活活的臊煞了,连忙望着安瑞云哀求道:“若论下官往日见责,理所当然。但今日是奉旨完姻,小姐还当原谅。况下官心事未曾与夫人深谈。下官自闻夫人虚惊之后,下官每日:
忘食废寝神魂乱,一日相思几万回。
望夫人还思(怎)这点痴情,早些安睡罢。”安小姐并不理会。众宫女在此伺候,却也辛苦,瑞云不分付他们散,那个敢散?外面已是三更,勉强在此应酬。
吕昆见安小姐这等光景,谅必不肯将就,只得出了洞房,欲去请太太前来劝解,做个和事老人。安瑞云见他出了房门,命宫人将门关起,拴得紧紧的。
再言吕昆来至安夫人这里,尚然未睡,便慌问道:“贤婿今日团圆吉期,到我这里有何话说?”安老爷心下明白:想必是女儿有些执拗。连忙夫妻二人命侍女掌灯,将吕昆送至洞房门首,即慌叩门。安瑞云听得他爷娘前来代他讨情,天下无不是底父母,命宫女开了房门。安老爷与夫人进来,望着小姐道:“今日奉旨完姻,纵然吕驸马有甚不是,也该恕过。今还看你爷娘分上为是。”安瑞云虽不回言,其实已暗中领命,太太命宫女们出去。安老爷与夫人已出了房门,吕昆见众人已去,将房门闭上,代安小姐解带宽衣,成就了百年好事。正是:
一枕凤鸾声细细,半窗花月影重重。
次日清晨,吕昆赴阙谢恩;张户科同邓夫人前来恭贺。三朝分过大小:安小姐是个公主,一定是首妻;谈凤鸾乃翰林之女,又娶在先,做了二房;若论柳卿云,原聘在先,应为结发,无奈烟花出身,所以排在第三;临妆乃侍女之流,应列在第四。正是:
评定虽然有次序,一家和睦不须论。
四位夫人俱以姊妹相称。柳卿云谢过安小姐提拔之恩,谈小姐将玉燕、金钗交与吕昆收藏。
次日,安老爷同着吕驸马、张户科一同告假,天子准奏荣归。公主赴阙,谢恩辞驾。皇上钦赐黄金千两、彩缎百端。张、吕两家备了船只,各打官御旗号,命人将行李发在舟中。谈翰林备酒饯行,发扛登舟。一路顺风,并无担搁。
那一天,到了山东登州胭脂寨,吕昆与公主来至张府,拜见姨父母、姨兄,各言离别之事,担搁了—天。辞别动身,张府差人送了下程。离了山东,一路下来,船顶金山马头,约有十数余号,尽行住下。安太太昔日进京之时,原在金山许下愿心;今日安老爷平安无事,又且征西得功封侯,皆感神力扶助,差人上山还愿。停泊半日,吩咐开行。众船离了金山,一路奔苏州而来。
到了姑苏马头,合城文武大小官员都来迎接。家人[报]知。张户科道:“各位老爷俱辞谢,一概不见,都请回衙理事,一概辞掉,单请知府柳太爷相见。”家人出来说了一遍,各官打道回衙,知府柳太爷来至舱中。张寅一见,起身迎接。柳太守先参见了靖边侯安大人,又复参了驸马公吕昆,吕昆谦让有三,行了宾主之礼。柳太守告坐,家人巡茶已毕,安大人道:“老夫素知老公祖清廉正直,十分钦敬。”柳太守打了一躬道:“卑府无才,还求训诲。”安公道:“太谦了。”茶毕,一揖而别。
早有安府家人前来迎接,安爷上轿回家,夫人迎接,来至中堂,各叙寒喧。张寅亦有家人备轿,—路威风赫赫到门,邓氏出迎,送上冠带,同拜圣恩。吕昆亦命家人备大轿四乘,家人、小使簇拥而回,到家参拜母亲。老夫人见了四个媳妇,喜自(至)不胜,命排家筵,直饮至更深,各各回(福)房安睡不题。一到明日,三家俱各拜贺。
再言张寅是早至晚到,二家道贺已毕,回至家中。邓氏夫人排下家宴。开怀畅饮。转二鼓,俱各有些酒意,命丫环将酒肴收去,送上香茗。二人饮毕,谈些别后之话。将至三更,随命俱各退出。拴上房门,同赴罗帐。正是:
阴阳会龙虎之风云,上下开乾坤之锁匙。秦关夹道,怎当匹马先登?蜀道崎岖,岂料雄兵骤进。连环炮并攻细柳营前,大将军独战葫芦国内。虽曰轻车驾熟,而[今]久别新婚,风流万种;一时露滴牡丹,珠胎益结。
欲知屏开金雀,现出麒麟之瑞。再受皇恩,儿孙福禄,续集再为分解。
(本篇校点者:谈蓓芳责任编委:章培恒)